“嗯,是条路子,”张献忠先就赞成,“平了它!”
惠登相道:“这恐怕行不通,凤阳是皇祖陵,必然是高墙深壑,易守难攻。”
李自成摇摇头,说道:“皇陵虽号称中都,但城防与南北二都无法相比,据说是建陵时风水先生说要八面来风,才能江山永固,所以就未建外城。”
惠登相又道:“凤阳有多少守军?”
李自成道:“凤阳留守司辖八卫一千户所,另有班军、高墙军、操军和护陵新军,共六千多人,巡抚叫杨一鹏,巡按御史叫吴振缨。”
“就这点儿鸟人?”张献忠龇龇牙,对高迎祥道,“你说咋做吧,从哪儿突破,谁挑大梁?”
高迎祥明白,这挑大梁的活交给谁也不会干的,只能自己干。
他看看众人,也都在看着他,便道:“陕西兵众,不好冲,我看从东面冲最好。
“这么着,咱们十三家分成六路,革里眼、左金王挡住川、湖兵,横天王、混十万挡住西面陕西兵,射塌天、改世王挡住北面陕西兵,过天星扼住河上,挡住开封、归德、汝州的河南兵,俺和献忠兄弟挑大梁,老回回、九条龙,你二人往来策应,哪里有险情你二人就补上去。
“所破城邑,获得子女玉帛,今后会合,归到一处,按各家人头均分,如何?”见高迎祥这样说,众人都松了口气,认为公道。张献忠也不好耍赖,就都认了。
高迎祥先派出三百壮士化装成商人、僧道、乞丐,潜入凤阳,然后与李自成、张献忠兵分三路,十多天之内连下固始、霍丘、寿州、颍州、眉县、扶风、武功、凤翔、宝鸡、岐山、麟游等数十州县,补充了粮草和兵器。一些地方小股武装也纷纷投归,声势更加浩大,随后直捣凤阳。凤阳已接到警报,闭了城门。
高迎祥到得凤阳,将兵四下里埋伏了。李自成带着几十人装扮成挑担推车的农夫,大摇大摆走到城下,高声喊叫。
内应诸人听到喊声,早聚到城门内,发声喊,突出利刃,杀死守门军士,打开城门。城外农军突起,一拥而入。
留守署正朱国相,偕指挥袁瑞征、吕承荫等,率守军拼死抵抗,但六千人怎敌挡得住十万大军?
不到三个时辰,四千官军毙命,袁瑞征、吕承荫亦战殁。
朱国相见大势已去,拔刀自刎。
凤阳城头竖起一面大旗,上书“古元真龙皇帝”。
凤阳屠陵
李自成遍寻李嘉彦不见,恼上心头,便领了一路人马奔向皇觉寺。
皇觉寺院当中立着一块碑,上书“龙兴寺”,四周躺着十几具官军尸体。李自成跨进大雄宝殿,当门是韦驮尊天,两侧四个金刚力士,再看里面,端的是金碧辉煌。两边回廊画的是蓬莱仙境,下面坐定一班罗汉,正当中是裹金的三世菩提,十几个和尚正在打坐诵经。见李自成进来,一个老和尚起身迎过来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贵干?”
“施主?爷可不是来施舍的,爷是来索命的!”闻听此言,大小和尚全蹿起来,夺门而逃。李自成也不拦,让他们逃去。
见那老和尚不走,李自成道:“老方丈,你咋不逃命去?”
老方丈长叹一声:“皇觉寺是洪武爷当年出家之所,不想今日竟有此大劫!既然菩萨和太祖爷都不能保住这龙兴之地,看来是气数到了。老衲是方丈,当然与本寺同存同亡,也有颜面去见太祖爷。阿弥陀佛。”说完单掌一揖,转身去那蒲团上坐了,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再不言语。
李自成冷笑一声,说道:“爷是来索朱元璋的魂的,并不想要你们这些和尚的命。既然老方丈有心将菩萨侍奉到底,要去地下见那朱元璋,爷就成全你了!”便向后一招手,“把这娘日的庙烧了!”又向外一指,“爷知道那块碑是朱元璋亲笔,给爷砸了!”
张献忠奔了皇祖陵。明祖陵在凤阳城西南十五里,张献忠进了皇陵,不由一声赞叹:“好大的气魄!”松柏森森,不见边际,当中一条笔直的甬道,树下道旁七横八竖躺卧着几十具官军尸体。
张献忠催马上道,又走了半天,又见一门,进了门,再走一会儿,还有一门,只见远处现出一团人,渐渐走近了,看出是农军士兵押着几十个太监。见是张献忠,押者便叫停了一行人。张献忠走上前逐个打量一遍,问道:“你们就是守这坟头儿的太监?”
“是。”站在前面的一人回答。
“有多少没鸟毛的狗东西?”
“六十人。”
张献忠见这人穿着青贴裹:“你是太监头儿?”
“是。”
“这儿都埋着谁?”
“洪武爷的父母,还有洪武爷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和两个侄子。”
“朱元璋他大叫个啥名?”
“……他大?”那太监不懂“大”是何意。
张献忠敲他一马鞭杆:“娘日的,就是他爹。”
“哦,仁祖淳皇帝讳世珍。”
“诶,俺记起了,他给他大封了皇帝。”
“不是封,是追尊。”
“俺听说他好像给他祖宗八代都封了,封的啥?”
“祖父追尊熙祖裕皇帝……”
“叫个啥名?你把那名带出来。”
“祖父讳初一,曾祖父四九追尊懿祖恒皇帝,高祖父百六追尊德祖玄皇帝。”
“都他妈是数字,他家只识数,不识字?他大咋不是数字?”
“仁祖淳皇帝小号五四。”
“都葬这了?”
“没有,德、懿二祖葬址不详,就在江苏盱眙熙祖原葬处建陵葬了三祖帝后衣冠。”
“好,你跟着老子走。”张献忠下马走到一麒麟石像前,照石像脑壳抽了一马鞭,转身走上甬道,“你给老子细说说,这坟园子都有啥名堂?”
“是。”太监小碎步小跑着跟着,说道,“陵园建于洪武二年,直至洪武十一年才竣工,头枕丘陵,足蹬淮河,是一块风水宝地。
“陵园有皇城、砖城、土城三道城垣。土城周长二十八里,内有神路、官厅、铺舍、水关、皇堂桥、下马坊等。
“皇陵专司防卫置陵户三千三百四十二户,分六十四社,为供祭、看守、洒扫等。砖城周长六里多,开四门,内有具服殿、膳厨、官厅、棂星门、红桥、神厨、神库、天池、鼓房等。
“皇城高两丈有余,内有大金门、御桥、左右庑碑亭和石像生。当中一座享殿,规模相当宏大。”
太监顿了顿,又指着脚下道:“这条神道长半里地,有三十二对石像,顺序是:麒麟两对,狮子四对,虎四对,华表两对,马和引马者六对,豹四对,羊四对,文臣两对,武臣两对,内侍两对。”
甬道尽头是一座汉白玉石桥,东西两边各竖立一块大碑,各高两丈余,分别由螭龙碑首、碑身、龟趺(fū)三部分组成。张献忠去看桥东的碑:“娘日的,啥鸟碑,咋没字?”
“无字碑寓意洪武爷祖辈功德无量,难以用文字表达。”
“狗屁!他朱元璋和老子一样,饿极了就反他娘的了。造反前他是要饭的,还不如老子呢,都他娘的饿死了,狗屁功德!”张献忠走到桥西,“这块碑倒有字,给老子念念。”
“这是洪武爷亲书的‘大明皇陵之碑’。”太监扯开又尖又哑的嗓子道:
孝子皇帝元璋谨述: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命江阴侯吴良督工新造皇堂,予时秉鉴窥形,但见苍颜皓首,忽思往日之辛。况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明昌运,俾世代见之。其辞曰:昔我父皇,隅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而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道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
张献忠兜头就是一鞭,喝道:“你欺老子听不懂是吧?简单说,啥意思?”那太监咧咧嘴,揉揉头道:“洪武爷认为臣下所写碑文,难免粉饰夸功,谀奉不实。洪武爷出身贫寒,他想让子孙后代了解祖辈的艰辛,开创江山的艰难,所以就亲自秉笔直书,历述家世实情,戎马生涯,再由翰林侍讲学士危素撰文,又经洪武爷亲手修改,江阴侯吴良督工刻碑……”
“行啦行啦,”张献忠不再听,直走进享殿,抬头溜了一圈,向前一指,“那就是坟头吧?”
“是皇陵冢,呈平顶覆斗式,长二十丈,宽十三丈,高三丈,陵上植有三十万株松柏。”
“三十万?”张献忠大手一挥,“断了这朱家老脉,他家天下就完了。把这坟园子给老子烧了!”又扭头看着那太监,“这些没鸟毛的东西守了一辈子朱元璋的死爹,叫他们都到地下傍着去吧。把这些太监全杀了!”
张献忠回来,李自成已先到了。
张献忠哈哈大笑道:“那装着朱元璋爹娘的坟让我老张给扒了,那尸首只剩骨头了,让我捣碎了扔了,看坟的太监六十余人,让我全杀了,那片林子也让我全烧了,痛快!你呐?”
李自成道:“我倒没杀人,杀那些秃驴何用?只是那方丈自己寻死,我把他同那庙一起烧了。”
“唉,不痛快!”张献忠转向高迎祥道,“审得怎样?那俩王八蛋交出多少?”
张献忠、李自成去烧庙掘坟的时候,高迎祥坐堂审问被抓的知府颜容暄、推官万文英。见张献忠问,高迎祥笑笑,一招手:“抬上来!”十几个大箱子被抬上来,一字排开,挨个打开。高迎祥道:“全是金银细软,还有些值钱的,古瓷啥的,行军作战带着不方便,统统打碎了。”张献忠满脸放光:“高大哥,说,咋分吧。”
“嗯,我看这样,一半儿留给老十三营,一半儿咱仨平分,咋样?”
“咋?”张献忠一听就火了,“咱拼了老命杀出来,夺了凤阳,凭啥留给他们一半儿?”
“这可是当初说好的,咋能变卦?没了信义,以后再有了难处咋办?老十三营,都是亲兄弟,咱不能做那见利忘义的事。老弟兄之间要有了猜疑,就要被官军一个一个收拾了!”
“那,那,你我可是各带了五万人马,咋是仨人平分?自成本就是你老高家的,咋也独占一份?”
“张大哥,这凤阳城可是自成打进来的,他可是头功!”
张献忠双手叉腰,双眉倒竖,二目圆睁:“头功咋的?头功就该你高迎祥得二我得一?我那五万弟兄就该喝西北风?”张献忠对高迎祥还是客气的,换了老十三家其他人,他早捋袖掀桌一拳照面打去了。
高迎祥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李自成道:“张大哥说的也有道理,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别为这些东西伤了自家兄弟和气,就咱两家平分吧。”
张献忠咧开大嘴笑了,照李自成肩上一拍:“还是自成兄弟厚道,够朋友!好,老张领情了,以后有难处,老张自会帮衬你。”然后向外大喊:“来人!”待他的人进来,又大声道,“那边的箱子不动,这边箱子里面的金银制钱和珠子首饰各拿一半,抬走!”再向高迎祥、李自成一抱拳,“老张谢了!”便蹽大步走了。
待他的人将东西抬走,李自成道:“破凤阳、掘皇陵、烧皇觉寺,必是举国震动!崇祯必调大军扑救凤阳,此处不宜久留。再有,该与张献忠分手了,此人狠毒奸诈,六亲不认,合军日久,必生变故!”
“嗯,咱们走归德,去会罗汝才、惠登相吧。这凤阳城,一把火全烧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