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山西巡抚吴甡出班道,“贼可歼当歼,不可歼才抚,带兵之人岂有不懂这个理儿的?五省总督陈奇瑜本已将贼众围困,本可一鼓歼之而不歼,却蒙蔽圣聪,招降本必死之敌,使贼人诈降得逞,迹同纵敌。没有陈奇瑜纵敌在先,哪有李嘉彦杀降在后?哪有今日贼势又成燎原?又要朝廷劳师糜饷?臣以为陈奇瑜应该重惩。
“曹文诏有累功,曾使贼众闻名丧胆。目前山、陕贼氛正炽,西安震动,河南、畿南贼军遥相呼应,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臣请陛下保全曹文诏、张全昌两位总兵官,允彼戴罪立功。”
招降高迎祥是崇祯下的旨,认同陈奇瑜蒙蔽“圣聪”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傻蛋?崇祯心中深恨陈奇瑜,但嘴上却不能不替他遮掩:“胡说!那车厢峡只有一个狭小隘口,如何能一鼓歼之?等他们饿死?那谁来护卫京师?那现在坐在这的是朕还是皇太极?嗤!”
只有温体仁看透了崇祯心思,出班道:“陛下圣明,陈奇瑜之误,不在受降,而在为何要请旨受降。给事中顾国宝、御史傅永淳劾陈奇瑜受贿纵贼,可见陈奇瑜的心思和陛下的心思是大不相同。”
“查实了吗?他果然受贿了吗?”
“已经查实,是受了重贿。”
“逮问!”有人给台阶,崇祯自然要下了,“好吧,曹文诏、张全昌戴罪杀贼,不能灭贼,数罪并罚!”说完打开一份折子,“自古以来,中原就是天下安危所系。随洪承畴军的兵科给事中常自裕递来一道加急奏疏。他说,山陕贼盗现在有了二三十万之众,一路从陕西东北的商南、洛南进犯河南汝州,一路从湖广郧西、上津等处进犯南阳。
“虽有左良玉一旅驻防新安、渑池,陈治邦、乔国柱、张嶷数营扼守汝州,陈永福孤军堵南阳,但贼军蜂屯伊、嵩、宛、洛之间,意欲侵犯汝、宁、郑、宋诸地。
“除左良玉一军尚可堵拒之外,张全昌、曹文诏、秦翼明各旅都是兵不满千,杯水车薪,均不足以恃。”崇祯“啪”地合上折子,看住温体仁、徐光启、张凤翼,“皇太极走了,这群贼盗怎么办?”
“臣正要启奏,”温体仁走前一步道,“臣等与兵部已拟出会剿之策。”说着袖出折子举上。
王成恩接过递给崇祯,崇祯并不打开,语带讽刺道:“说说吧,让各位总兵、巡抚大人也听听、议议。”
温体仁略侧了侧头道:“臣不知兵,恐怕陛下提问臣不能答,还是请兵部奏答吧。”
崇祯“嗯”了一声,就看张凤翼,张凤翼只好出列道:“臣等拟命河南、湖广、山西、四川军分四道入陕会攻。河南军入同州、华州,湖广军入商州、洛南,四川军入汉中、平利、兴安,山西军入韩城、蒲州,令洪承畴东出潼关进入河南,再从其他各地调集边兵两万入陕南,围歼贼军。只是陈奇瑜逮问,这五省总督还要请圣上定裁。”
崇祯清了清嗓,正襟危坐道:“贼既渡河,豫境邻壤地方,俱宜严防奔突,秦、郧各抚选调将士扼要截剿,豫、晋抚监亟督左良玉等合力追击。严饬道府州县等官,鼓励乡兵各图堵御,务克期荡扫,如再疏泄误事,必不轻贷!”
众人齐声道:“是!”
这些轰隆作响的粗门大嗓中好像混有一个尖嗓子,崇祯一愣,不由目光搜寻一番。其他人也似听到,就都左顾右盼张望起来,却都是铠甲裹身、灰头土脸、甚或血迹斑斑的壮汉。
崇祯看着王承恩,又似自言自语:“怎似有妇人之声?”
后排一人应声而出:“妇人在此!”说着大步流星走到陛阶前,双膝跪倒,“臣叩见陛下!”
崇祯细打量此人,银盔银甲,也是满面泥垢,却遮不住娥眉红唇,看不真切本来面目,却又似曾相识,崇祯蓦地一震,站起身道:“是秦爱卿?”
“是臣!”来人声音哽咽,抬起头,已是满眼泪花。
“起来起来!”崇祯眼眉舒展,笑道,“爱卿怎的也来了?朕并未召你呀。”
“回陛下,”来人起身,“流贼张献忠窜入蜀道,进陷夔州,臣即出兵,扼住险道,拟阻贼西进。忽闻金兵又入犯我大明,有前车之鉴,臣便顾不得勤王诏下,贸然赴京,请陛下恕罪。”
“君王有难,倍道驰援,何罪之有?”崇祯脸上现出难得的感动表情。徐光启见崇祯情绪好转,认为时机不可错过,便站出来道:“陛下,己巳之变后,圣上曾优诏褒美贞素,召见平台,还赋诗旌其功劳哩。”崇祯连连点头,“对,对,是有此事。”
“臣见过,真是上品,壮阔不失秀丽,清新又含悲凉,笔大如椽啊!”徐光启刚说完,跟着就是一片附和声。
崇祯笑含讥讽:“徐老爱卿,卿一向庄敬自律,不苟言笑,今日却插科打诨,戏谑朝堂,这只是个引子吧?卿是有正经话要说吧?”
徐光启抱拳躬腰:“臣怎敢戏谑朝堂,只是想听金口玉言佳作而已。要说正经事倒是有一件,臣荐杨嗣昌任五省总督。”
“杨嗣昌?”崇祯想了一会,恍悟道,“哦,就是上疏要代父承罪的杨鹤之子?”
“是,嗣昌字文弱,可一点儿不文弱,曾任海关内道右参政。他边略娴熟,远胜其父。杨嗣昌曾上疏说,群盗蜂起是因为中原饥馑,缉盗而不解饥馑,非治本之法。中原大旱,寸草不生,解饥馑之法,不在种粮,而在开矿。”
“开什么矿?”
“金银铜矿。开贸易之道,既可分散啸聚之民,又可换粮抚民,还可增加朝廷税赋,而不必强加于民,可谓一举多得。”
崇祯的思虑显然没在开矿上,在御案上一摞奏折中翻捡起来:“王承恩,帮朕找找,有一份杨嗣昌的折子。”王承恩赶忙过来,就折子中找了出来,递给崇祯。崇祯快速一翻,轻声道,“一者,必先安内然后才能攘外;二者,必先足食然后才能足兵;三者,必先保民然后才能荡寇。好,说得好!”
“张居正早在隆庆二年的《陈六事疏》中提到固邦本时,就明确说,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徐光启道。
“嗯,杨嗣昌曾三次上疏请求代父死罪,是个孝子啊!你说他边略娴熟?”
“不仅娴熟,而且是雄才大略。”
“哦?他现在何处?”
“在江西袁州,杨鹤遣戍之所。”
崇祯目光扫遍群臣,好一阵沉思不语,抬头轻叹一声道:“边关艰难,人才难觅啊!不过这五省总督……”他思量一会,道,“杨嗣昌拜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军务,五省总督由洪承畴代任。”又看着阁臣道,“此次围剿,只剿不抚,务期全歼!”又看着良玉,“授秦良玉一品夫人。”说完起身,“退了吧。”
河南荥阳四围百里之周,青壮妇孺几乎跑光了,只剩下老弱,也是门户紧闭。野外却是旌旗蔽空,甲光耀日,车碾马嘶,人畜践踏,各路大军波压云涌而至,连营数十里。
一座大祠堂之内,供桌牌位都已打碎,闯王高迎祥、闯将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老回回马守应、曹操罗汝才、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南、改世王许可变、射塌天李万庆、混十万马进忠、过天星惠登相、横天王、九条龙、顺天王一众农民军头领坐成一圈。
“张大哥,你是从哪条路过来的?”李万庆问。
“咳!”张献忠一拍大腿道,“俺是先进了湖广郧阳,郧阳守军不过数千人,被俺杀个尸骨无存,然后再北上进河南,杀开汝宁府,才过来的。”
“闯王,你怎么到了这儿?”罗汝才再问。
“俺是先从陕州渡黄河,攻下山西平阳,又渡河杀回河南怀庆,再杀向归德府,才到此。你呢?”
“俺是从武关杀入南阳,进入湖广襄阳,再杀回河南南阳、汝宁。”
“好啦好啦,”张献忠端着一大海碗茶站起来,“别扯淡了,咱们都是被官军赶到河南来的。今日咱这七十二营是应闯王之邀,会集荥阳,共商大计的。还是说说今后怎着吧。俺先说一句,咱这老十三家、老三十六营如果有谁再跟了闯塌天刘国能屁股后头真降了官军,老子就先收拾了他!当然了,为了弟兄们能活命,诈降行。留下了命,还得干!”
马守应站起来,说道:“上次咱们杀入山西,差点儿就杀到北京了,把崇祯小儿吓个半死!可惜了是人太少。现在咱老十三家合兵一处,有二十万大军,要俺说,咱还是北渡黄河入山西,没准就杀进了北京城,夺了天下呢!”
“扯臊!”张献忠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朝廷调集了全国大半的官军去打金军,金人走了,这些官军都聚拢来打咱们,你知道人家是多少人?”
“多少?”
“老子也不知道,反正是不少。”
“据我侦骑报,”李自成道,“崇祯已调西兵二万五千、北兵一万八千、南兵二万一千、关宁铁骑二千、真定标兵五千、天津兵三千、土司兵三千兼程进入河南,合计兵七万五千,加上左良玉、刘永福兵,有近九万大军,崇祯还拿出饷银七十七万两。”
“哼,听见了?”张献忠道,“咱们虽有二十万之众,但眷属多,又分散广。人家官军可是实打实的九万。现在是集重兵来包咱饺子,能突出去就不错了,你还想打到北京?做梦!”
“那为啥咱这一路上没见多少官军?”马守应问。
“大部官军还未赶到河南。”李自成答。
“老张,你说怎么突?”高迎祥问。
“俺不知道,俺就知道不能在这儿等着挨打!”
惠登相道:“咱们多是陕西汉,人熟地熟,不如打回陕西老家,好与官军周旋。”
李自成见没人说话了,开口道:“官军是不少,但一是疲劳,长途奔袭与金军作战,又老远地跑回来;二是军无斗志,我们当初不也是官军,还不知底细,哪里是个个管用?我们有二十万之众,已经恢复了元气,现在还跟着我们的弟兄,都是身经百战,拎着脑袋过来的,一心要打天下哩。依我看,咱的弟兄能以一当十!难对付的,就是老奸巨猾的洪承畴,骁勇难敌的曹文诏。”
高迎祥颇为赞许,笑道:“依着你,该怎么办?”
李自成站起道:“我想,今日之计,应该各定所向,同时分路突击,以分散官军兵力,让他们不能相顾,反倒容易突破他们的圈圈。胜负得失,听诸天数。今后的事情,该散则散,该聚则聚,视情况而定。啥子困境咱们没尝过?有啥可顾虑的!”
众人也觉得舍此别无他法,也就都赞成。高迎祥见众人都赞成自成,便将心中早盘算定的想法托了出来:“迎祥今日邀来众家兄弟,就是想商量个今后的打算。既然都赞同自成,我看这样:众家头领分别拖住各方向官军,选择两支精锐重点突破,杀开血路,冲出圈圈,下江淮,直取凤阳!”
老回回连连摆手,皱眉道:“凤阳那鬼地方俺可知道,本就是个穷地方,土地多荒,在江北各府中列于下下等。一遇灾年,人们就带着婆姨担着娃子乞活去了。破了凤阳,吃啥喝啥?”
“不开窍的脑壳,”张献忠道,“老百姓穷,官府也穷吗?你知道那坟头里有多少好东西?那埋的是朱元璋他爹,朱元璋能亏了他爹?”
“不光为此,”高迎祥道,“凤阳是朱家祖坟,围了凤阳,天下震动,崇祯还坐得住?必然解了围去救凤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