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若银却突然用根细细白白的手指挡在我的嘴上,“你那媳妇儿没给你吃过?”她又咯咯放声笑了,像小溪跃崖般清脆,再后退一步,我抓住软绵绵东西的手便落了空。送来的逃走了。
我怅然站立,有一股被戏弄的莫名愤怒。
若银若无其事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再面对我时,脸上竟有伤感。“哼!”我暗想,小猴精!看你倒要玩什么把戏?
“你真的就相定了那个芙子?”她问。
“嗯。”
“唉,古店庄的人都笨的跟猪一样!包括你——何顺子!”她叫喊着我的名字。
“有啥话你就痛快点说出来!”我对她没好气的说。
“有啥有啥有啥!你呀,榆木脑瓜一个!还读书哪!你头脑里面装的是麦草!”她竟然用手指在我额头上轻点了一下,这连我娘都没有过的事。
“你……”我有些气急败坏。
“别想逞你大男人的威风啦!”她又咯咯笑一下,“你真的要娶芙子吗?”
“……”
“要我说,你就别娶芙子了,芙子也不咋个样,就那么个人。你也见识她了,哦,你一定想的是她给你擦眼泪的事吧?那有什么?不就擦一下眼泪吗?就让你想着她,那要是……哦,比如像我,我刚才可是让你摸了我奶子的,咋样?我可是从来也没有让人摸过的,他们谁敢!可我就给你摸了,比她芙子给你擦眼泪咋样?你不记着我吗?就想那个芙子?唉!真就没办法了?非想不可?你这个人和古店庄的这些猪一样的人有啥区别?我倒真是后悔把奶子给你摸了,你活脱脱又是古店庄一个山鬼,咋就不变化点呢?你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若银唠唠不休地训斥着我。我娘在窑门口外面偷听着,我猜想她的脸色一定是乌黑的。
我第一次发现了猴精若银和古店庄别的人有不一样的地方,这不一样的地方具体是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我却为这不一样的地方的发现抨然心动,有了第一次莫名的心理冲动。
若银观察着我脸上的变化,大概也发现了我外露的表情,忽地又跳起来,大声说:“那一次,你不知道吧?光棍奇旺想占我的便宜,就是想来摸我一下,我啪的就搧了他一个耳光,我骂了他个狗血喷头。哼!我说,你是啥东西?敢打你姑奶奶的主意?小心你姑奶奶割了你那玩意儿!嗬,吓得他奇旺给我跪下了,一个大男人连叫姑奶奶饶命哩……”
见我脸上又阴沉起来,若银低下头不再说了。她脸色倾刻间通红了,像个半熟透的西红柿。那是酸的还是甜的?
“顺仔,”她重新抬起乌黑的好看的眼睛扫了我一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疯张,可我就这样,女孩子嘛,能混几天日子?我又没有别的欢乐,就只靠胡吹冒谝打发自己了,我……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面对狼们的妹妹伤心的诉苦,就如在驴粪堆里看见了一株鲜花儿,我是说好呢还是说坏呢?我就只漠然地注视着她。
“哦,”她又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芙子呢?我想真心劝你一句,别娶她了,她……她已经有人要娶了……你就……别争了。”
“你说谁?”我颓然像斗败的公鸡,精神上自己先垮了。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要争一争的,哪怕我并不喜欢芙子,我绝不能做个狗熊,被人耍了,我他妈的还是个男子汉吗?!
“你肯定都听说了,是我三哥卯银。不过……”她脸色苍白。
“你滚!”我朝她喊,“你是来给你三哥说情的?”
“不,不是!我是来看你的,你……你要相信我。你愁啥?你不要怕娶不到媳妇……”
“你滚!你滚回你们狼窝里去!”我发疯地嚎叫着,我更想给她狠狠的一脚。 “你……”她猛然把头抬起来,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了她的怨恨。我等待着她像搧奇旺那样的一个耳光子,我暗中做了准备,如果她敢来动手,我就让她猴精今天缺胳膊断腿回去!古店庄的野蛮已经锻炼了我人性里面的野性。
可她没有。刘若银竟然伤心地哭出声来,转过身猛一下子冲出了门外。
我也猛的像丢失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三
说刘家是狼窝,狼窝里生活着狼,有事件为证。
一大早刘家院子里就吵吵嚷嚷,乱成了一窝蜂。
昨日,刘丑银又把媳妇按在田地里暴打。锄把儿都打裂成了碎片儿。媳妇浑身伤痕累累,鲜血涂满了全身,整个儿没了人形。
丑银打完了媳妇,自己回去被子裹头蒙蒙大睡了。媳妇独自在地里嚎啕痛哭。丑银他妈——古店女老板在树林子里伸出头望了望,暗自窃笑了一声,依然干她的活儿。
媳妇哭着哭着“醒悟”了:于其这样被折磨死,倒不如索性拼了命反抗一次。于是她一路泣哭,连滚带爬,血泥裹身,进了娘家的家门。娘家爹娘一看女儿那模样,顿生爱怜之心,逐发怒发冲冠之势,要立即来剥了女婿的狼皮。手持木棒冲出院门就要到刘家狼窝里来。恰有大儿子进门迎头撞上并劝返回来,听毕姐姐哭一声诉一声的全部经过后献计说:“让我姐姐现在先回去!”
“啥?”丑银媳妇的娘家爹对儿子的这句话比女儿遭打还愤怒。
大儿子正色说:“我是说让我姐先回去稳住我姐夫……”
“狼!甭叫姐夫!”老头子气得身体直抖动。“这次若不熟了他个生牛皮,旁人咋能不议论我这女儿还有没有娘家?我这女儿今后的日月还咋过?她要活人哩……我这泡牛缸……”一语出来,老头子竟也滚下了两行泪水。
大儿子又恨恨地说:“我是说让姐回去先稳住姐……那个狼!明早我和二弟三弟四弟一起去收拾他一顿。您老了,又是他丈人,您去能咋?还不被那个狼两句话把您顶回来了!”又对丑银媳妇说,“姐你回去,如果那个狼一直在家里的话,你就啥话不要说,耐心地等着我们来,他要骂你打你,就再忍一忍。我说,最后忍一次!要是那个狼预感到了要跑,就让他去,你千万不要挡拦,小心狼又揍你一顿。他走了,你就回咱家里来,咱再想办法。假若咱们现在去,谁知道那个狼在不在?白跑一趟,让古店庄人笑死咱了。”
老头子连连点头,“有道理。”就又劝说让丑银媳妇赶紧回家去。
丑银媳妇心里略略踏实了,被她大弟送了一程,抹干了脸上的泪,一腐一拐着不断回头向目送她的大弟说:“保弟,你们一定要来呀——保弟,都来!保弟……”直到走得看不见了,仍还回头去望她的保弟。回到家看见那个狼丈夫躺在炕上,像头肥猪样的打着呼噜。媳妇心里松了松。她听到她的婆婆——古店女老板在院子里说:“神仙要敬哩,女人要驯哩……”
夜里,已经快要奄奄一息的她又被狼丈夫爬在身上欺辱得死去活来。忍辱负重的丑银媳妇咬一咬牙,把所有的苦都强咽进肚子里,就盼她的弟弟们明早能来为她出出气儿。
天还未全亮,丑银媳妇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爬起来,在面案前和面,切菜,心里焦急地渴盼着,眼睛不时地张望着门外。
丑银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仍然一丝不挂躺在炕上。
丑银媳妇儿暗喜她的弟弟们这次能来好好地教训狼丈夫了。
果然,不大一会儿,院里就有了杂沓的脚步声。丑银媳妇的大弟在门外老远喊叫着:“姐,出来一下。”他们是想把丑银媳妇叫出去,他们兄弟几个进来时能更好地收拾那个狼姐夫。
丑银媳妇一下高兴了,扔下刀急匆匆往出走。那知才到门口,脚还没跨出去,就被躺在炕上的丑银抓小鸡似的一把提上了炕,并三两下撕扯完了她的衣服,也成了一丝不挂的人了,被压在炕上就做晚上才做的事。丑银媳妇万万没有料到狼丈夫其实比狼凶残得多。想挣扎都没有一点力气,想喊骂嘴却被狼丈夫用嘴堵上了,只悲苦交加的嘴里直哼叽。
丑银媳妇的弟弟们等不见姐姐出来,四个人一起冲进门,猛地看见炕上的那阵势,直羞地挤破门般往后退。
古店女老板站在窑门口娇气的说:“哟——他小舅们都来了,难得!难得!你们这是四大金刚上门,无风无雨能成?”又喊她的狼儿子,“丑银,丑银,来贵客了,两口儿睡懒觉咋还不起来?”
丑银媳妇的弟弟们一句话也不说,逃命似的往回逃去,还只恨腿生得有些短。 等小舅们一走,丑银变换了方式,骑在媳妇身上,左右开弓,噼噼叭叭又是一顿毒打。
可怜丑银媳妇被打得半死不活了。只有死死地仰面躺着挨打,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身上伤痕无数,嘴里淌出鲜血。
丑银打够了,这才爬起来,慢腾腾穿上衣服,带着胜利的喜悦一步三摇悠哉而去。
丑银媳妇再次爬起来,已经没有了人的样子。她跌跌撞撞走进窑里的面案上拿起切菜刀打算要寻死了。
一直在门口偷窥的古店女老板推开门,欺身扑到儿媳妇面前,并未夺下刀,却一直把儿媳妇拖拉到院子里,大喊:“来人哪——快来人啊!我的儿媳妇给我玩命了!来人——”
丑银媳妇手里的刀在自己脖子上划了条不深的口子,才被古店女老板夺过去扔在院子里。
拉着侄子侄女出去撒野的若银听到她娘的喊声赶了回来。两个吓呆了的孩子大声哭喊。
有人陆续往刘家跑。古店女老板从眼缝里挤出两滴泪来,“我的儿媳妇啊!啥事想不开?你要寻死哩……昨儿两口子还好好的,到今儿却给我玩命哩……我命多苦呀……她想学兰叶哩……”像只老母狼一样的干嚎着。
我在集市上遇到了正买花布的芙子。
芙子脸上已经不像初见时那样活鲜,反倒多了一份悲凄。
我问芙子:“你买布哩?”
芙子说:“嗯。”
我问:“你一个人?”
芙子说:“嗯。”
卖布的贩子叠好布,递给芙子,说:“三块七。”
芙子在上衣襟上的兜里摸了摸,没摸出钱来,就看着我不言喘。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我身上也从来不装钱,我们家穷,哪有钱让我装在身上乱花的。我说:“那就算了吧,芙子,以后再来买。”
芙子冷哼了一声,脸上就更加难看了。
卖布的贩子一见这种情况,预料芙子不买了,伸了手来打算取回他的布,口里还叨叨说:“这人也真是……买布咋不先看看装钱了没有。”
芙子却“啪”的甩出钱,且故意让钱落在卖布贩子的面前。
“哦,哦,对不住大嫂子!”
“放你娘的屁!”芙子骂,“谁是你大嫂?瞎了眼!”伸手夺过卖布贩子找回来的零钱,拿了布就走。
我歉意地向卖布贩子说了句“她还没结婚”就赶忙追上去了。
虽然我并不希望芙子能成为我的媳妇,但刘家如果插手,他刘卯银如果想从我手里夺芙子,我就要跟他们斗一斗了。
“芙子——你等一等!”
芙子却一直走出了没人的地畔上,我也只好跟到了地畔上。谢天谢地,芙子能为我们找这样一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真是太好了,她大概理解了我的心思。 “芙子,对不起,刚才……我确实没有钱,你知道,我们家……”
“我只问你:你娶不娶我?”芙子完全变了,跟她第一次到我家里来时竟判若两人。
“我……”我有口难言,说实在的,尽管心里忆起了种种场面,但绝对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直接,令我措手不及。
“哼!”芙子又冷笑一声,“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是读过书的人么,我算啥?”
“不,不是这么回事。”我说话的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清了。
“那你娶我呀!”
“我……”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卯银说,若银早和你好了,你还想来骗我?你……你是个啥样的人?”芙子忽然眼圈红了。
“你……你听卯银说的?你怎能相信他的话?他是个什么人?他是狼!”我几乎要发了疯地大叫。
“你才是狼!”芙子反过来呛我,“我为啥要信你的话?若银是他妹妹,他能说瞎话?”
“他……他是狼!他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们……他们刘家都是狼!”
“啪!”
芙子竟然扬手甩给了我一巴掌,我感觉到那巴掌很有力量,我的脸被打的生疼。这一巴掌,也似乎打醒了我,我没有要还芙子一巴掌的意思,我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本来,我是什么都不必要说的,我已经肯定了一切。芙子先说了几句话,说了几句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话。芙子说:“卯银已经给了我爹彩礼,就等于他是我男人了!从今儿我算是恨透了你,你以后别来缠着我!”然后芙子走了。我冲着她的背影说:“你会后悔的!”我心里其实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我却没有机会——是她不给我机会。刘家有的是钱,古店女老板赚了不少钱,尽管后来由于政变也挖出了她的几瓦罐,但谁都知道,她的钱远不止那么点儿,刘家又确实是狼窝,我想告诉给芙子刘丑银媳妇的遭遇,但是芙子不会听,我的话是多余的,而我又想我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我本来就没有要真心真意娶她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刘卯银得到她,是的,我骗她!但是,她竟然甩给我那样几句话,难道,我会缠着她芙子吗?
自不量力!
兰叶下葬那天,我也去了。娘的那些话给了我好奇心,我是想看他们怎么把兰叶和兰叶肚子里的孩子埋在一起的。
兰叶娘家的人一个个像是些木头做的,让人对兰叶的死顿生怜悯之心。
不值得!胡老大在一旁冷冒了一句。
嗬,阴阳先生在一旁公鸭嗓子叽叽呱呱一阵尖叫,又瓮声瓮气咕咕噜噜一阵。让人摸不准就说他有点像古时被割了鸡巴的太监。但那声调不一致儿,说是太监也不尽对。
兰叶娘家的人到底还想争一口气,就请了个大夫来验尸,验的目的看是不是被熊过打死的。
开始脱死人衣服了。幸好,兰叶的脸色还如有生命时一样,没吐舌头也没裂牙,头发儿也没披散。
脱着脱着熊过说:“我……我……胆小。”
大夫翻白眼说:“咋?你不脱谁脱?难道要我脱?她可是你的女人!”
熊过有点抖索了,“我……怕!”熊过又干嚎了,嘴里说,“我……我可怜的媳妇啊……我不愿……不能让旁人看她的身子啊!她的身子……有啥好看的……都成死人了啊……”
一旁站的人都不说话儿,个个都像死僵了似的。胆小儿的都不敢靠近处来。 人堆里走出了熊过的哥哥杀猪的熊改。
“我来!”熊改说。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你算哪门子神?所有人都心里如此说。
熊改就大模大样地走到了兰叶的死尸旁,傲然地瞪了一下旁边站着的人们,尤其瞪了一下兰叶娘家的人,仿佛有话要骂。但终是没有骂。然后,熊改给兰叶脱衣服了,心不跳手不颤,三两下干净利索地解扣子解裤带,撕,扯。就像每次过年他收拾一头头肥猪那样,剥洗得白光光亮晃晃的,让人眼馋。就只剩下衬衣和内裤了。奶子都在惹眼的高高突着。熊改问:“还脱吗?”
大夫说:“不脱咋验哩?”
熊改说:“算了吧,也真的没啥好看的,就这么个样。”
医生“嗯”了一下,又指着兰叶的脖子说:“咋这么黑?”
熊改说:“天生的!就这么个皮肤,里边全一样。不信你脱了看。”
有人吐了一下舌头。老光棍虎山和小光棍奇旺张大了能把死兰叶装进去的眼睛,伸长了能拴驴的细长脖颈看着,费劲的脸胀得血红。
熊改看着大夫的脸,大夫看着兰叶的脸。熊改问:“不信吗?”问着,双手抓住兰叶衬衣的下襟忽一下就揭起来了,露出来了一片黑乎乎的胀乎乎的肚皮。熊改又慢慢往上提,肚皮露出来的部分越来越多了,渐渐的,向两个突起的奶子逼近。
“算了。”大夫摆了摆手。
“唉……”光棍奇旺叹了声。
下葬时间选定在了晚上。我一整天里一直在暗中注意他们对兰叶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处置,却没有一个人提过这件事。
虽然是夏季,夜里却非常寒冷,西北风呼啸着刮过来,墨黑的夜里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吹着飘扬着,半空里就不断有呜呜的怪叫声,偶尔落下来一两根草枝打在某个人的头上。被打着的人浑身立时发毛,眼睛也就不对了,四下里瞅,看到的全是些黑乎乎的影。便就心里揣了鬼,做好了随时要逃跑的准备。地里有些黑压压的立着的东西,映着微弱的灯光,像鬼的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