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农历八月。我赤着脚和后来成为我的簇拥者的大模子、福娃、狗子、斜头、蛮嘴、赵干、黄叶儿等孩子们无声无息地走在送葬队伍的阵营里。我偶尔抬头能看见白色的大雾里飘忽着些奇怪的鸟。这是白土地上极其少见的风景。那些鸟儿纵高蹿低,叽叽啾啾,鸣叫不断。我突然想到,我的龙妹应该感到快乐。七岁的我甚至想,有一天当我也离开人间时,是否也会有这么庞大的令人心生幸福的送葬队伍伴我远旅?有这些华丽好看的鸟儿为我歌唱?我听到母亲的悲哀抽泣和父亲的低声喝叱在杂沓纷乱的脚步声里若有若无,我又顿感凄凉和孤寂迎面袭来。才七岁的龙妹其实无足轻重,关键是白土地上的那个希望跟她有点关联罢了。那时,我就开始听到了那个来自遥远地方的声音。是的,那个时候我确实听到了。我无法分清那个声音到底来自何方,具体说些什么喊些什么叫些什么,但那个声音的的确确存在着。它宛若飘飘扬扬的尘埃,看不清,摸不着,却无所不在。我有些慌恐。七岁时的我有些慌恐。我看着一大团一大团白色的气体充胀着围裹在龙妹那只小小的棺材四周,盘绕着棺材模模糊糊地移动,我觉得那可能就是龙妹的灵魂。尽管那时我还不明白什么是灵魂,但我确信龙妹还有与我交流谈话的本事。
太子哥,为啥你长得那么好,我长得这么差?你用了啥方法?
我不知道。娘说,是我把自己的病留给了你。
那要是我先出娘胎呢?我就把病留给你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太子哥,你真霸道!为啥不等我和我一齐出世呢?嫌我托累你吗?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也没想着要走到你前面,再说,我真的不知道。
太子哥,你说,要是我们两个一齐出世,是不是把病都给了娘?
可能是吧。
太子哥,你再说,我这病会不会好?
会好。
你骗我。太子哥,除了你,那为啥都有病的白土地人都不好?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你知道啥?
我不知道我知道啥。
嘿嘿嘿……
龙妹的笑很灿烂很凄凉。她的两只圆黑眼睛瞪视着天空那轮红太阳,久久不肯移动。
绵延几百里的白土地真是宽阔得非常,无边无沿,无遮无拦。我觉得它大得像天那么大,走也走不完。送葬龙妹的队伍像一条长龙,步伐缓慢,表情沉重。还因为,在这群队伍中,除了我,他们没有一个是健康的,他们不瘸即拐,不斜即歪,不摇晃即趔趄,不卧行即倒辙,给白土地上增添着恶臭腐朽的气味。这一天,空中的那轮红太阳始终未露面,它像是害怕这群队伍哀丧的神情会冲撞它愉快的心情似的,整个藏匿得不知去向。天空灰朦朦的。送葬队伍的脸也灰朦朦的。我们走了几乎一整天,才走到安葬龙妹的白土岗上。那里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很远的地方,白土地之外全都是连绵起伏的大山,横挡着我们投向更远地方的视线。那些大山也笼罩在白色大气之中。至于大山之外,我们谁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来我记得福娃爹说过,那些大山上没有人,健康的残疾的都没有,白土地周边数千里都没有人。那么,其他人生活在什么地方呢?是谁缔造了白土地上这一群残缺不全的人?答案没有。我们都摇摇头。再后来,白土地上莫名其妙地从天上降下来了一个叫美的传播者的健康女人,我们才知道外面真有黄叶儿的爹——黄麻瞎临死时说的和我一样没病没灾的人。美的传播者的到来,令白土地上发生了许多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变化。当然,这是后来才有的事。
龙妹被正式安葬在白土岗上已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其时,白土岗上只安葬着憨憨爷。龙妹能被葬在白土岗,说明龙妹在白土地人心目中着实份量不轻。我说过,这个不简单是因为龙妹沾了我的光。
按照白土地上的规距,没有结婚的孩子是不能入土为安的,顶多半张破席片一卷,扔在荒野了事。但龙妹却不同,才七岁的龙妹不但享受了几块木板钉做的小棺材,而且入土为安。这说明,即便是惯例,也往往是可以例外的,就看这个破例值不值。我发现早已有几个手脚不是很灵便的人费心费力地为龙妹挖好了墓坑。我们叫它窀穸。棺材一到,即刻下葬,全场一片肃然。我斜眼看见母亲落了泪。接着又有几个女人落了泪,她们当然是真的伤心,真的惋惜。那是我的龙妹,不是别人的龙妹。而还有几个人,竟都在盯着我。他们想说什么?我不知道。我盯着徐徐下落的龙妹棺材。我看到龙妹的棺材快要从我的视线里消逝时,我突然扯长声音喊道“等……等等!”然后我不知道自己是被谁左右着,竟跑到龙妹的墓坑边,对着龙妹的棺材和棺材里的龙妹说:“龙妹,你比我强呀!”
龙妹怎么比我强呢?这是个无人能理解的话题。我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呢?这是个我解释不了的话题。
再然后,伴随着母亲和许多女人的哭声,和许多男人的叹息声,和我最后懵懂痴呆的不发一声,龙妹走完了她七岁寿命的人生短程,且从白土地上消逝干净。 七岁这年,关于龙妹的许多东西进入了我的脑海。我开始知道,白土地上的人们会和龙妹一样随时都有可能不存在。白土地会不会也有一天成为一个不存在的地域?我有一天也是不是和龙妹一样?我没有想过。而龙妹已先死去,我却还活着,那么我在白土地上干些什么呢?
一晃工夫,我十二岁了,用父亲刚才的话说,才十二岁就能命令人家的孩子啦。我躺在用羊粪豆煨热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羊毛制成的被子,身下铺着羊毛制做的毡片,大脑里想着些杂七乱八不着边际的问题……
突然,狗子溜进门来,声音里夹带着异常的兴奋:“快,太子首领,叫天子,叫天子!有一只叫天子!”
白土地上会有叫天子吗?!
三、叫天子
发着颤抖的叫天子被围在中间,四周虽不是铜墙铁壁般的坚固,但那几个尽管残废的家伙对付一只残废的小鸟还是绰绰有余。叫天子,也不过就是一只小鸟。现在,这只小鸟哆哆嗦嗦的样子让我感到胜者为王真是痛快。
胜者为王!对,在适者生存的残酷法则里,这句话是至高无上的真理。在白土地,我是能时时刻刻感受到被白土地人尊敬和呵护的快意与幸福的。我小小年纪就可以呼风唤雨,招来挥去。我不太清楚这算不算白土地人给予我的超常权利,但能驾驭别人的确是件令我欣喜若狂的事。皇天在上,白土地在下,我站在中间,头顶蓝天,脚踩白土,心里装着属于我的一切。即便就是这只叫天子,它的一生命运也该由我来掌握决断,是好是坏,我说了算。
我指使大模子,来,你给本首领把这只叫天子吊起来,让我好好瞧瞧。于是,大模子用半截绳子拴住叫天子的一条腿,抓住绳子另一头,用手提在半空中,我们便都看清那只叫天子垂死挣扎的模样了。它眨巴着小黑眼睛,拿乞求的目光望着我,充分表露了对求生的渴望。我甚至能够听到它对着我在说:我伟大的太子首领呀,求求您大慈大悲,高抬贵手放了我这小可怜吧……大模子身材高大,我仰着头,看着他手里的叫天子流下了泪滴。我的心里产生不了丝毫的同情感,我觉得我生来就缺少怜悯意识。我对叫天子说,你不该来到白土地,你来到白土地你就别想离开,你离开了我就会找不到乐趣,我找不到乐趣我就会很寂寞,你不会让我寂寞下去的吧?叫天子仍然眨巴着眼,不回答。其实用不着它回答,大模子抖一抖手,它的翅膀扑楞几下,同时,它应该听到了大模子对它说的话——“太子首领要你怎样你就怎样,听明白了吗?”它不明白还能怎样!废话!而我也突然明白,不管谁是谁,花草虫鱼也好,飞禽走兽也好,带着感情或不带着感情的人也好,一来到世间,看似幸运,却实际上与生俱来便带着罪孽,走完自己的生命旅途,也无非就是个赎罪的过程,罪孽一满,生命即刻告终。那么,既然我们都是为赎罪而来,叫天子,你也该是欠着了我的,那就还吧,这无可厚非,天经地义,来了,便是还罪的缘份,想躲也躲不过去,又何必表现得如此孤影自怜呢。何况,要真如福娃爹所说的,白土地之外千里沃野空旷无人,那我们就不会有朋友和敌人,除了面对残疾的白土地人,我还能面对谁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你这个叫天子也是命里该有此一劫,该到白土地来走一遭,给我添点乐子的。好吧好吧,既然如此,现在,我们来玩游戏。
我清清楚楚记得,在这一天令我高兴的有三件事。一件是在我的直接吩咐下,我的簇拥者们把那只残废了的叫天子玩弄得九死一生,并在最终拔毛剥皮,挖脏剖腹,泥裹全身,大火烧烤,供我食用;第二件是黄叶儿为了乞求我保留叫天子那只原本不算什么的小命,情愿应诺待候我一辈子。我望着盲女黄叶儿娇嫩可人的小脸盘,觉得她真是为我出了个难题。我怎么会要你?小黄妖!黄叶儿横在我面前,伸展两只小手臂阻挡住我,说,太子,你只要放了叫天子,你怎么我都行,我学猫叫,我唱歌,学灰鸽子?或者,我给你当马骑?狗子咧嘴傻笑着,说,黄叶儿,你那些把戏早就不新鲜了,要我说,你干脆脱了衣服给太子看。狗子的话引来了大家的一片赞同喝彩声。蛮嘴大嘴一开,露出少有的几颗小黄米粒牙,露风露气地对黄叶儿说,叫你你脱你你就脱,脱,太子看看了看就放放叫天子子鸟,行行不行?十三岁的黄叶儿一脸平静,她虽然看不见大家的丑相,可她还不聋,她肯定能明白大家的调戏中带有的污辱。她那么平静倒让我吃惊。黄叶儿不紧不慢不愠不火说,你们欺负我,我知道你们是在欺负我,可咱白土地上,啥时候有过一只鸟来?真有了鸟,你们也不珍惜,留着它玩不是更好么!给它吃什么?狗子火燥着说,我们还吃得土豆苞谷哩,要喂一只鸟,拿你给喂呀!黄叶儿说,我省下我的苞谷喂叫天子行不?不要你们管!我喂着它,你们可以来看。狗子说,不行,你可不能饿死呀,你死了,咱们太子首领还缺人侍候哩。黄叶儿说,只要放了叫天子,我就侍候太子一辈子!
这时,大家便都看着我。
我心里在想,难道我真叫小黄妖侍候我一辈子吗?
蛮嘴又咧开嘴,说,黄叶儿,你你你爹答应了么?你你爹回回回来还不打打打断你你的小小腿。我搞不清楚黄叶儿不会忽闪的黑眼睛会不会聚光,要是有聚光的能力,这阵儿那眼光肯定会刺穿我的跳动不安的心。我十二岁,再有一个月,我才十三岁。已经十三岁的黄叶儿咬着鲜红的小嘴唇,有些像蛮嘴不自然地结结巴巴:反反正,你们不许伤害叫天子!
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黄叶儿没能拦挡住我金科玉律般的命令。准确说,是她没能挡住我馋涎欲滴的大嘴。她用她的一生来做赌注也没能胜利我一念之间的决定。黄叶儿流着可笑的眼泪,蹲在一边焦虑得听我们对叫天子施以极刑。在我们当时的意识中,为一只叫天子淌眼泪,小黄妖真是傻不可及。
拔毛、剥皮、挖眼、掏腹。大模子笨手笨脚,出蛮力打人干粗活砸物件他可能是第一,为一只小鸟动作他则显得很难为情。狗子贼精,却一只手不能参与任何活动。福娃腿下不便,双手也遍生脓疮,我打消了他跃跃欲试的念头。斜头整个儿把头放在左肩上,看什么东西都长在右边,把误差变成了出错,这类小活,他同样干不了。蛮嘴呢?嘴大缺牙不说,嘴里四季垂吊的一挂一挂的涎水让我想吐,我才不会要他动手。赵干吗,自己都站不稳,坐不实,况且全身发一股刺人鼻孔的怪味,能要他参与吗?最恰当的人选是我。是的,只有我。可我拥有一个庞大的簇拥队伍,我怎么会亲自为自己劳动呢!马上十三岁了,我什么都不会。从白土地上的娘胎出来,我就已被注定命运,我只会索取、享受,不可能付出、创造。自然,还有一个人选。她虽眼睛看不见事物,但她心灵手巧,漂亮可爱,全身干净,办事利落,单凭感觉,她就可以摸摸索索把什么事情都完成,且比别人干得更为优秀。也当然,她现在哭成了泪人,她对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抱着坚决反对的态度,她又怎么会扭转思维背叛自己呢!望着这一群残废的可怜虫,我气得大骂:孬种,你们能干什么?你们能干什么?你们什么都干不了,你们活着难道不觉得自己多余吗!你们活着有什么意思!你们应该去找个地方好好儿躺着,等死!你们还想跟随我?天哪,我要你们跟着有什么用?连一只鸟都操作不了!我告诉你们,我现在就想吃这只叫天子的肉!我想吃鸟肉!明白吗?可看看你们,谁能让我高兴起来呢?我骂得有理,我恨铁不成钢。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满脸羞红的表情,心里的怨恨越来越多。王八蛋!你们是一群废物,一群没用的王八蛋呀!滚!快滚吧!我懒得看见你们!我感到自己有一肚子的苦,我真有点想哭。 他们没有一个人滚。他们静悄悄地,缌缌不动。他们没人敢跟我舛迕作对。他们把我的骂当做一堂有意义的教育课而垂首默听。
木偶!笨蛋!一群中看不中用的窝囊废!其实呀,你们连中看都达不到!
我背过身,我不想看见他们,我也不想看见那只被大模子掐死了的叫天子。看见他们,我气;看见叫天子,我香。是谁?是谁说的?是哪个王八蛋说弄死叫天子给太子吃肉的?是哪个王八蛋又惹他们的太子生气的?且气得一筹未展!这个王八蛋你站出来!快点站出来!
太子,我来帮你做,行吗?发出这个雪中送炭声音的,竟然会是小黄妖!
我情愿!太子,只要你高兴,我就做。你高兴不?黄叶儿站到了我的面前。她的眼睛其实很会说话。这阵儿,我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高兴。你原谅我吧,太子,我向你认错,我做给你叫天子肉吃,只要你原谅我。
这一天的第三件令我高兴的事终于使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咀嚼着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美味佳肴,看着斜头和蛮嘴的对骂心里产生了无比的快乐。他们为什么争吵起来,我不知道,我当时的注意力全在黄叶儿为我烤吃叫天子肉的过程中,我不可能顾及到别人的馋相如狼和眼红如血。待我手里抓了一块叫天子肉时,我同时哈哈大笑开始,他们对骂的精彩在于——
斜头:我日你妈!
蛮嘴:我我日你你两个妈妈!
斜头:我日你三个妈!
蛮嘴:我日日你你四四个妈!
斜头:我日你十个妈!
蛮嘴:我我我日日你二二十十个妈!
斜头:我日你五十个妈!
蛮嘴:我我日日日你你一百百个个妈,妈!
斜头:我我日日你你一一千千个个妈妈!
蛮嘴:你你狗日日的学学我,我就日日你一万万个妈,妈妈!
斜头:你狗狗日日的引引我学学你,我日你你两万万个个妈妈!
蛮嘴:你狗狗狗日的的还还学学我,我我日你亿亿个妈妈算算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