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西北,那片在红太阳照耀下被白茫茫的颜色烤伤眼睛的土地……你振奋人心的、高贵的主题,我已不记得了你!
一、一个声音在呼唤
那一天,挂在高处的红太阳眨巴着眼睛,一闪一闪,一边照耀一边挑逗着空中舞动的各种尘埃,红得像血,白得像雪,黑得既光滑又亮晶晶的。红太阳下的白土地上,活动的气息还没有从沉睡中清醒起来,它们蜇伏不动,藏匿得很是牢实,一丝生机儿也看不到,我便感到甚为孤单。
几片模糊而显得不干净的云朵悠闲自在地逛悠着,它们偶尔会挡住红太阳的发射视线,使它暂时与我失去了心灵上的信息沟通。我一直厌恶的白土地上散发出来的干燥沉闷的气味,这时肆无忌惮、毫不顾虑向我包围过来,它们像是要吞噬我,使我没有任何防守的能力。由于它们数量之众多,来势之迅猛,队伍之庞大,我连想躲避也不能。我定定地站着,心里骇怕极了,我想象,我将怎样地被白土地囫囵吞咽,我将怎样地从白土地上消逝,并且不留丝毫痕迹。
我站在白土地上,天上正常挂着那轮红太阳。
我想到我的异常烦乱的诸多问题为什么总是没有终结,好像要跟我玩什么持久的把戏一样。我没有耐心,一点也没有。但我也不想过早的去死。我猜测人生的意义可能还有更有意思的内容。我不想死。我忍受着。并且等待着对我不利的要完结我生命的什么东西降临。我抬起头,盯着红太阳眨巴着的眼睛。我勾下头,脚下的白土地发着烤焦了皮肉的糊味。我顿顿脚,清清喉咙,想唱一曲野调子。我又感到呼吸困难,肌肉松散,便再次想到了有关死亡的某些细节。
就这样,我的思绪烦乱异常,糟糕得不可收拾。
我生在龙年,白土地上的村人们说,龙年生人是福命。我不懂。我也不明白这话是真是假。我的父母同样不懂,同样不明白这话里暗藏着什么意思和玄机。但父母一生不可避免地遵守着可怜天下父母心的诸多旧习陈规。娃生在福命年里,多好!老天睁了眼啦!看天,红太阳更红;看地,白土地更白。
白土地上龙年出生的人不多,屈指可数,我是第二例。那位大我几十轮的憨憨爷就是白土地人现存记忆中第一例龙年生人。活了五十九岁。白土地上活过这个年龄的人没有。“才五十九岁哪!”我长大后,有一次突然发了这么一个议论,却不料,唬得白土地人圆睁惧眼,一个个奇形怪状地向我投来朝圣般的眼神,似乎像要把我芟除异己的样子,实际上,他们是对我心生敬佩,但由于眼神的关系,看起来就变了原样。那些眼神全是歪七扭八的,没一个正常。说他们奇形怪状,并不夸张,也不是我恶意贬低,他们真的奇形怪状残缺不全无一完好啊!
他们……
唉,难提。我也明白白土地上死的人中历来没有走过满甲子的,但我想,生在了龙年,我必定能超过憨憨爷。先这么说吧——
我是大西北那片白土地上的希望。遍生病菌的白土地上惟一四肢健全肉体健康没病的那个人,就是我。我在白土地上被尊为“龙年太子”。如果假设白土地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我就是这个小王国里的民立太子,而国王至今未曾出世。但白土地只是已被人们抛弃了的因而被忘却了的落后小村落,我就是这个小村落里的希望。
白土地上白茫茫
天上挂着个红太阳
白土地呀你是谁
表姐的奶子表妹的腿
白土地上白茫茫
赶过山羊赶绵羊
白土地哟我爱你
生不分别死不离
白土地上白茫茫
早晨跑太阳晚上追月亮
白土地哎白土地
黄风沙尘埋儿女
……
一大群和他们父母一样奇形怪状的孩子簇拥着我,吼叫着白土地上生养出来的曲调。我们宛若出征的队伍。当然,首领是有的,那也必定是我。我们在白茫茫的盐碱地上欢呼雀跃,兴奋异常。我们就是出征讨伐敌人来的。一大群也是瘸腿瞎眼淌鼻涕的羊成为我们讨伐的敌人。我们手舞着什么,我记得,我们手里其实没舞什么,白土地上缺树少草,“武器”是严重欠乏的,那就只能就地取材,抓一把白碱土,迎着红太阳挥洒自如一通。大模子和斜头把一只胡碰乱撞的母奶羊逮住了。母羊瘦小尖背,嘴半张着,从里面淌出一串一串肮脏的涎水,在嘴角遇着涂满的白碱土,和了泥。大模子把几乎比他体型小两倍的母羊压在身下,又捧起一把白碱土,掰开羊嘴,灌进土粒,合并羊嘴,看羊痛苦抽搐的挣扎。其他的孩子们围在大模子旁边,手舞足蹈,本意要唱胜利颂歌,却不料,中间夹了蛮嘴的声音,就沙哑苦涩,结结巴巴,比驴叫还难听。于是,他们改为跳奔祝贺,却也不行,拄着他爹的拐棍的福娃一高兴,也承嗣了他爹遗传给他的底盘不稳,当即就翻了一番,两条曲腿根基疲软,摔倒在地,嘴里吃进了白碱土,那张黑哩叭叽的脏脸立刻挂上了哭相。身形奇特的大块头大模子丢开身下被他糟蹋得已快要奄奄一息的母羊欺上来,一脚把福娃踹出老远。只那么一下,福娃大概就和母羊一般无二了,传出来的沙哑哭声咝咝咛咛。大模子仿佛还不解恨,捡了福娃丢在地上的拐棍,朝母羊一棍,朝福娃一棍,朝福娃一棍,朝母羊一棍。
我站在旁边,目睹着我的人高马大身体特型的最棒打手施展着他的百般技艺,心里充满了安然的满足。我听着福娃和母羊低声嘶哑的哭嚎,想象他们将在断气的时候,含着仇恨而死不瞑目的样子,觉得这真是我的福气。我抬起头,看见如血的残阳在平旷的白碱地畔露出它愉快的笑,我也朝它回报一笑。
晴空万里。我们的大西北,天下一副太平盛世。
我的另外几个簇拥者们除了战战兢兢听着福娃的哭嚎和母羊的哭嚎外,一个个形如枯槁。麻杆腿赵干的裤裆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淌下来了一行尿水,臊臭难闻,他的腿好像也已支不住干瘦如柴的身子,在那里摇摇欲坠。我可怜的小家伙们,本太子首领允许你们坐下,坐下!快坐下!
在我的大声命令下,赵干第一个坐下去,不,是倒下去!他的腿虽细却铁般钢直,盘膝不能,下坐困难,只能采用顺势倒睡下去、然后翻身的老笨办法,坐直后,双腿就直直摆在面前。其余的孩子们跟着坐下来。由于身体患病方位特征不同,他们真是站无站相,坐无坐相。真搞不明白他们的娘胎为什么偏就全给我怀了些残弱之兵呢!现在,还有大模子在排泄仇恨,还有福娃在接受惩罚,还有母羊在陪同受罪。
停下来吧!我朝大模子挥挥手。
嗯。大模子扔了手里的拐棍,瞧了瞧那两条已快要被他折磨死去的生命,就跑来傻呆呆地站在了我身旁。他几乎比我高出三个头,他长得实在是高大无比,可他空有一副皮囊,除了打人砸物,他根本不会别的,他的头脑简单到分不清裤子的左腿和右腿。据说,他的身体霸占了他的大脑那一部分营养。十三岁的他尽管比他爹还高半个多头,可他的智力却甚至不及那只母羊。
福娃也挣挣扎扎爬起来了。他竟还能爬起来!他的脸上糊满了血迹,这使我很难分辨他此刻的心情。我只清楚,他之所以能爬起来,是因为我命令他爬起来。因为我是他们大家的首领。母羊怎么样,我不知道,因为它根本不在我的关注范围内。
现在,该我训话了。
我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平展展的白碱地,上面没有一棵草——当然,更谈不上庄稼。我感到白碱地宽广得令我心旷神怡,舒服极了。我很明白一个道理,白土地将是我一生叱咤风云耀武扬威的创业地和生息地。我将和我的簇拥者们在这片冒着滚滚白色热浪的土地上活完自己的一生。我的目光穿越白碱地泛着金黄光芒的色彩,看到挂在地畔的那轮快要落下去的红太阳这时温暖得笑意盈盈,我越发感觉到自己真是幸福的人了。生在龙年,真好。没病没灾,真好。成为众人的首领,真好。被一大帮唯命是从的小崽子们簇拥着,真好。
而我仍有感觉不好的时候,此刻,当我就要对我的簇拥者们训话的时候,我突然从那轮残阳的图景里看到了一张流泪的脸,我近来梦境里的那个声音又传了来——
活活,活活,
活活,活活,
活活……
那是谁的声音啊?
那是一个凄惨无助的声音,一个欲哭无泪的声音,一个让我心生震颤却又无可奈何的声音。
我捉摸不定这声音的来源,我分辨不清这声音的男女老少,我惟一肯定的就是这声音似曾相识,绝对是从白土地上发出来的。我一次又一次在梦境下的大汗淋漓中逃避这声音对我的撞击,可它却无处不在,它用它幽灵样的奇特本领使我难以寻找到一丁点儿清静地带。我想到了大场院里四季停泊的那只青白碌碡,黄家长得漂亮的盲女黄叶儿常躲藏在碌碡后面,偷听我雄性的阳刚命令:大模子,你跳一个!要够着天的!够不着?不行!罚跳十个!于是,大模子那个庞然大物的家伙蹦通一下,又蹦通一下。福娃,你学兔子跳一个!不许跌倒!跌倒了跳十个!于是,瘸拐的福娃就学兔子跳,一跳就摔倒了,摔倒了又学着兔子跳。他的模样很丑陋,加上瘸腿的艰难,在那里跟哭一般的难看。我不动声色,以他们的缺陷给自己寻找欢乐,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狗子,你给我爬下!学狗的样子,叫!狗子一只胳膊腐烂得生满黄色的疮疤,自然不能活动,僵直成半个方框,永远垂挂在胸前,他还不长头发,头上也黄疮铺满,像蛤蟆的背,疙疙瘩瘩,让人呕心。狗子爬下去,由于那只胳膊不能着地,支撑身体的只有两条腿一只胳膊,便成了三条腿的狗。这只三条腿的狗叫着叫着溜到碌碡后面,对着看不见他的黄叶儿“汪汪”一声。黄叶儿吓得直哭。她的那两只永远不会眨巴的眼睛里掉下了被惊吓的晶莹泪水。大胆!大模子,惩罚狗子!我发布命令。大模子刚跳了第七下,欺步过来,朝着惊恐的狗子一脚踹出,狗子还未来得及站起来,就飞弹出了老远。黄叶儿哭叫:“太子太子,你不要罚他,是我自己想哭了……”戏弄我?小黄妖,你敢戏弄我!罚你自己一下!黄叶儿便乞求着说:“我唱歌,我学猫咪叫,要么,我学花喜鹊,灰鸽子行不?”
现在,我看着我的簇拥者们恭恭敬敬的模样,心里充满了为王者的神圣。我从他们的脸上一一看过去,发现少了黄叶儿。该我训话了吗?我该训些什么呢?那个叫声又响在了我的耳际。我看到,此时红太阳坠落平原,老天一片空白。
二、龙妹的葬礼
我忘不了那个不时响在我梦中的声音(有时,也响在我不在梦中):
活活,活活,
活活,活活,
活活……
当我一大早睁开眼睛时,我看见太阳的光从裂着缝隙的窑口探进来,照在我的因为害怕而变化了的脸上。我盯着活动在伸进窑里的太阳光柱里纷纷乱乱的尘埃,心里感到难过极了。这时,我听见在隔壁的父母窑里,福娃的爹在和我的父母对话。我猜想福娃爹是来发奸揭伏,但却不是。
福娃爹苍老的声音:“……都说福娃也有福呢,这下明白了,敢情是跟了太子,沾的。这不,昨日后晌,就被太子给教育了呢!”
父亲的声音:“那可怎么好,福娃没伤着吧?”
母亲的声音夹进去:“福娃有病,太子是不打架的,怕是那大模子吧?那娃儿,下手重。”
福娃爹:“没,没,没有!我问了,是大模子下的手,是太子示意的。所以我一早赶来,就是想谢谢太子哩,咋,他还没起炕吧?多让他睡会儿,怕也是累了。知道么,福娃要能得到太子的看重,是福娃的福啊!我也就死能瞑目了。上天给咱白土地人修来的千年福啊!只要太子喜欢了,咋样都成,福娃算球个啥,让给整治去,我高兴着哩……”
传来了“啪”的一声响,接着是几个人的惊慌叫声,然后叹息。我猜想得出来,那是我双手弯曲的母亲在给瘸腿的福娃爹递苦涩水时没捧稳当而打了黑瓷碗。
太阳光柱里尘埃高高低低,上上下下,运动不息,它们飘飘忽忽,挤挤拥拥,游荡不定。我躺在用羊粪煨热的干燥的臭哄哄的土炕上,刚才的难过一点儿也没有离去的意思。那个在梦中哭泣的声音太打挠我的清静了,我怎么也抛却不了它对我的影响。我讨厌它。我恨它。
门口有人偷窥,是母亲蹑手蹑脚的那种。我想她有可能是想探视我是否睡得安稳。我虽然睁着眼,但我并不回头去揭穿她。一会儿,她走了。因为从隔壁的窑里传来了她和父亲的谈话声:
“太子近来好像很能睡觉……”
“他十二岁了,才十二岁就能命令人家的孩子啦。等长大了,他……”
我愣是辨别不出父亲的这句话是高兴是担忧,我琢磨了半天,觉得自己智力有限,比不上不足三尺高的父亲,便不再去管它。我又想睡了。太阳把光挪了个位置,我的脸上一片黑暗了。我伸手去抓那束光柱,看到自己手上涂着的泥巴形状怪异。我猛然想起了我的双胞胎龙妹。
七岁那年,我参加了龙妹的葬礼。
宽广无边的白土地被一片白茫茫的东西笼罩着。我跟着我的父母,跟着所有白土地上身残志残的白土地人去安葬比我少出生了十多分钟的龙妹。从母亲的子宫出来,我完好无损,成为白土地上的一大奇迹,龙妹却一身青紫疙瘩,骨骼畸型。龙妹降生来到人间,白土地上的村人们并未惊奇,司空见惯,仿佛那是早已预料命里注定的结果。我来到白土地,白土地一片沸腾,如千年洪荒的境地上崛起一棵钻天杨,如百年大旱的瘪裂土地上落了一场连阴雨,如十年他乡落魄偶遇故乡亲人……真的,亲人!他们当时激动得痛哭流涕,感谢老天赐恩,视我若心中敬仰的某个能救命的圣神了。
七岁那年,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在大西北的那片白土地上演绎了一次奇特的旅行。全白土地人无一例外地参加。这在白土地上,是前所未有过的。龙妹沾了我的光。所以龙妹得到了一次成百上千白土地人的送葬大礼。那时,我看见白土地人虔诚而颇带忧伤的表情和着白色大雾在白土地上形成了一幕庄重而神圣的场面。我虽然略感不可思议,但我心中清楚这是和我的同胞龙妹永别的最后一个仪式。故而我也是那群庞大队伍中的一个忧伤的份子。白土地人的认识是,我的可怜的龙妹将原来属于我的一切病菌全都嫁接在了她身上。我先她降落,我把我的那一部分病菌扔给了她,让她代替我承受病魔之痛。因此,龙妹幼小的身子负担不起两个人的病痛重压,过早陨落,而我则幸运地成了白土地上惟一的希望。为了感谢龙妹牺牲自己保全兄长为白土地上树起希望的毅然抉择和一腔苦衷,白土地人觉得龙妹夭折就该理所当然接受全白土地人的群体送葬。龙妹给了我拯救白土地人的重任。我给了白土地人莫大的希望。白土地人同时补偿给了龙妹按村规根本得不到的厚葬。据说,龙年生人憨憨爷死后安葬,送葬队伍还比不及为龙妹送葬人数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