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出一口烟,笑着。什么少年?什么事?我不知道,我是想谈谈你的荒山野林,你靠什么当上先进的?我说。
村长脸上微妙的变化逃不出我的眼,然而他总自认为装的很成功。他竟也借笑来遮蔽紧张了。笑后他说,惭愧,鄙人没当好村长,没把全村人带上致富路,仅栽了几棵小树,惭愧,惭愧。
惭愧什么?你又没做亏心事。我淡淡地说。村长干笑一下,把他那肥胖的肚子用手拍了拍,说,年轻人的骨子里,就是透着一股子狂劲。这话不对,村长大人,年轻人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胆哪!再说,吃奶都不及你们多。村长的脸色大变。我明显地感到他的那颗黑色的心快速地在肚内蹦的蹿跳一下,带动得他整个人脚下不稳,左右晃荡。
你这话什么意思?村长显然被动了。
我不理他。转向村长老婆,我问:那观音都告诉你了?她老人家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你休要瞒她。村长老婆脸像霜杀一般,眼睛里原本绿油油的光芒早已黯然失色,放声嚎哭了,边哭边唠叨: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啊?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魔鬼样的人纠缠我们?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的魂勾去便罢了,还要这么让我不安宁,生不能死不得,你这么害我是为什么?……
我是冷漠的。我在等待着事情的继续发展。
村长怒气汹汹,他走过来,甩给老婆两巴掌,啪啪巨响。
村长老婆却不让,她跳起来,撕住村长的衣服。她的脸上是红红的手印。她的眼泪奇迹般消失。她说,都是你,都是你,你干的好事!你耍什么手段逞什么威风,原本平平安安的日子被你破坏了,你想把我也连累上吗?你究竟要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放下你的屠刀?
村长摆脱不掉老婆的撕扯和漫骂,欲走不成,直把紫绛色的脸对着我。他的气急败坏充溢于脸。
我依然面带冷漠。
琐娃竟拍起手来。他果真胆大的可以了。
村长儿子——一直观察着一切变化的他忽然抓起一把菜刀,急步向村长奔过去。在我还未想象清楚时,那把菜刀已逼在村长胖胖的脖子上。
你们?村长血红的眼珠快要暴出来了。
村长老婆的手却无力地垂下去,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儿子。
村长的儿子也是冷漠的,那张圆圆的脸上充满了杀人动机。
琐娃正拍的两手骤然停住。
哼!我暗笑,脸上却没有表情。
村长儿子说,城里人,你说一句话吧,是杀他还是留他?
我冷漠地回答他,不管你杀他还留他,我都给你办不了事。
你能办!村长儿子固执地说,我明白你来的意图,无非是叫我父亲一命归西,我现在可以满足你,但你必须得满足我!
你太天真了!我呵呵笑过一阵后对村长儿子说,你明白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我更满足不了你比你父亲还奢贪的欲望,而且,我更不需要由你来完成我的满足,你滚吧你!你算什么?
砰!那把菜刀掉在地上。
村长儿子失神地瘫痪在地上。
村长老婆站不稳了,倒在椅子上。
村长的脸上渗出了大颗水珠。这就是我的死期吗?为什么?他突然大嚎一声,震得屋子哗哗响动。
之三那场黑雹雨
那场黑雹雨从下午开始。
天上电闪雷鸣,轰轰隆隆不住。电像利刃刺穿天上沉沉厚厚的黑云。大雨夹杂着冰雹砸在地上,地上立刻出现了密密深深的小坑。
冰雹疯降的时候,少年冲出家门,清瘦的身子投入到黑雹雨幕中。冰雹无情地砸在他头上,头上立时淌出了血,混合着雨水糊住了他的眼。
村长!村长!狗日的村长!
少年大叫着冲进村长的家。
村长老婆吓了一跳。你?她望着少年惊得目瞪口呆。
狗日的村长,他在哪里?
哦,是为你母亲断臂的事吧?我知道这是件小事,你不必大惊小怪,孩子,可以商量么?村长老婆装出慈善。那一刻,她正在为观音菩萨上香。
狗日的村长,他在哪里?
你来给观音上一柱香吧,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会化解你的一切仇怨。村长老婆平静地说。
观音?少年怅惘地望着白玉瓷雕的慈善观音。扑通!跪下来,从村长老婆手里接过点燃的香,恭恭敬敬地叩罢头,把香插进香炉。在站起来的同时,他顺手抓起地上一尺长、八寸宽的铁网。
狗日的村长,他在哪里?
他不在,你问观音吧。村长老婆恼恼而厌烦地说。
少年怅惆地盯着观音那毫无变化的瓷脸,大约是情感正在燃烧,脸上起着急剧的变化。
狗日的村长!你……少年双眼喷出了从心里冒上来的火焰。他看见了他。
村长走上前,站在少年面前,他高少年一截。你骂什么?他问。
还我母亲一个公道!少年说。
公道?哈哈哈哈……
少年一拳通出,但那无力的一拳被村长用手轻易地接住,并拨开。通!村长的一拳快速又准。少年后退了几步,他的胸口疼痛而闷热。他的胃病不轻。
你狗日的……少年再次扑上来。村长又一拳。少年又后退。前进——通——后退。前进——
通——后退……
少年的鼻孔、嘴里、头上、鲜血不住地喷涌了……他折返身,踉踉跄跄地又投身到了黑雹雨中。他东倒西歪,无有目的。当一个闪电凌厉刺出时,他紧紧攥着铁网,身子趔趔趄趄和黑雹雨一并融入那条河流……
黑雹雨下得很猛烈。天空被撕裂了,黑雹雨筛似地滚滚落下。天黑了。天早已黑得看不清了真面孔。
之四点点滴滴的记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为你记录下什么,我的心灵一次一次被震荡得创伤累累。
那一场黑雹雨竟然一直下到今天。
房间的灯光通体透明,直刺我的眼。窗外的天空,却还是墨黑的厚云重重地浮在空中,它们仿佛要掉下来,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
琐娃熟睡的呼噜声怎么也打断不了我零乱的思维,尽管,我渴望。
为什么琐娃不像我这么想的那样多,他将这叫无聊问题,说糊里糊涂过就行了,而我,竟是对无聊问题一个也丢不开。
想看看妩媚的月光竟不能。都说望月思乡,我却思不成,在这样一个村子,我思乡的心被撕得粉碎。
在另一间房子里,和我同住一个城市的大盖帽们正忙忙碌碌地检查着村长的所有帐目。他们说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其中一个向来和我称兄道弟的大盖帽问我,你到这个村这么长时间了,难道村长没送过什么给你?我说,你希望会有什么?他眨着眼不信任地说,这里面问题很严重,我希望的是你和我一样清清白白。我操!我气愤填膺。我说,我比你清白一百倍还多!
他嘲笑着离开我,又去查他的帐。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总有卑鄙小人诞生!
我感到这房子会随着人的喜怒哀乐变化无常,此刻,它变得愈来愈小,压榨得我实在挤身不得。我想,还是走出去,我并不怕外面的黑暗,我心里亮堂堂的。
我一眼望见后山的火光。大火冲天而起,燃红了半面天空。火乘风力,燃得壮烈而伟大。
那一山的森林!
我的胃疼猛然又犯了。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求救声、叫感声、痛哭声、咒骂声、奔跑声;人声、鸟声、兔子声、狐狸声……
这又是一幅图画,实实在在发生了的图画,一切生命在大火中丧失。当时,我把这个场面真真切切地照在心里。好长时间了,我的心因容纳不了那么猛烈的大火,一直灼痛。
发生过了,就慢慢地淡淡地再也没有人提及。这是普遍性还是习惯性?我不知道答案了。
无数黑乌鸦在空中散乱无章地叫嚣着,你们村子上空那层原来笼罩的黑色气体此刻活泛了,移动着飘向远处。我沿着已经疲惫了因而无精打采的路面又一次向你空着的坟前走来。红得耀眼的太阳在高空悬挂,白得刺目的土地在脚下发烫。我清楚,曾经有过一个地方是气候宜人适于躲避烦燥不安的心灵的,也是洁净而不可污染的,但是现在,这个地方已不存在。我明白这样一句话:谁都可以欺辱,就是不能欺辱老百姓;谁都可以慢待,就是不能慢待父母亲。少年,你的英魂这时安息了么?我到来是该慰藉你还是应对你说声你不该?我其实无言。
只愿你安息,到永远。
洁白光滑的石头,与水相映,与太阳相对照,发出夺目的光彩。微风习习,绿树成荫,构建出清凉的境界。这个时候,该是鲜花盛开百鸟鸣啼的烂漫季节,风和雨不来,恶和罪不来,苦难和厄运也不来。
我在你未完成的日记上想写下属于你的记忆和属于我的经历,却发现有时候一支笔也沉重得无法举起。那河干枯,那林毁灭无迹,那村长已失霸气,那……你的父母,我想问问你,他们是否搬离是否前来找你?我已迷失了关于他们的足迹。
天上似乎又有了变化,像是一场黑雹雨的前兆。
这世界变化快,谁也无法捉摸。
但我清醒地知道,这一次,黑雹雨里不会再夹杂类似你那样的悲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