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真是造林绿化工程中一个先进的代表。山很大,树也很多,密密严严,高大魁梧,层层浓浓铺满了全山,林木品种杂多,搭配有方,挂果的有,阔叶的有,矮化的有,冲天的有,满山遍野,丛林叠障,林间鸟群叽叽喳喳,小动物奔奔跳跳,倒是一派茂盛葳蕤的景象。
可我不知为什么,却从这漫山森林中看出了隐藏在内的仇恨。滴滴血汗的莹莹光彩,它们含着冤气,渗透在每一棵树根下,一直蔓延到树顶。树木是繁茂的,可枝枝叶叶折射的却是不满的情绪,根根杈杈都拿出了抵抗的意志。一幅森林图,就是一村人反对村长罪恶滔天的象征标志,我感觉得到,一股股火焰在林木间回旋,在缭绕,它们凝聚成无法阻挡的一团势力,即将像火山一样要爆发了。我还能惊惧地感觉到,当这团大火滚滚燃烧起来的时候,林间的各种无辜的生灵也会被毁掉生命,化为灰烬。我隐隐的觳觫起来,仿佛也听到了百鸟的哀鸣、万物的嚎哭。胃疼,鼻孔出血,周身的不舒都来了。
沿着山林深丛艰难地行走,我的心情是难以平静的,过多的惊惧让我步伐错乱,磕磕绊绊,一走一跌,摔倒爬起来,满身疼痛倒不觉得了。这样走到山后。 山后,两个白发似雪的老人气喘吁吁地在挥动着镢头挖树畦,一溜整齐的树畦在他们精心细致的整作下,漂亮的向着山林微笑,这里,又即将成为新的林子。
他们老态龙钟了。我不能想象,他们在这里已修建了多少年多少块树畦,从他们熟练的劳做手艺和已显笨拙的动作中,我看出了年轮演示在他们身上的迹象。难道,他们一生就这么要付诸于山林么?他们默默无闻的勤劳,但获得名利的却不是他们。村里有不少这样的人啊!我没有理由不再给村长记上一笔愤恨。 少年,你在九泉之下能瞧得见你父母的身影么?
我走过去。我站在他们身后。我看见汗水大滴大滴从他们皱纹粗裂的脸上滚下来。
我站着。我不知道我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辛苦么?奉献么?真好么?人民记着你们么?
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知道。这是少年的父亲对我说的话。
他会在阴间感激你。这是少年的母亲对我说的话。
我心头一酸。我想流泪。真的。
你回去吧,城里比这儿安稳。他们停下手中的劳动,齐对我说。
不行呀!没有昭清他的冤屈,我不能回去。我说。
这世上昭清不了的冤屈太多了。少年父亲的眼光盯着远方。
可是,能昭清的还是要昭清!我有我的原则。
但这……有什么意义?就让他安息也罢,我们,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你看这树,长的多快啊,可,我们老了,争一口气讨一个说法都不重要了。少年母亲盯着自己那只断臂,幽幽地叹道。
这是你们软弱的忍让!我说。说了就后悔,我怎能在这样善良的老人面前说他们软弱呢?在确实软弱而又善良的老人面前,我不得不软弱、不善良。你们想想,他去的多么可惜,为了什么?怎能就那样含恨受屈的无声无息去了?他去了,我还可以接着来,我不信,再搭一条命,陪不住他的命么?我对着他们和满山森林和森林里的生灵说,我得让他们明白,会有人记住的,追求善良和正义不只是他们的儿子一个,那他多孤单啊。为善良的正义付出了代价,也会有报偿的。
这又何必?少年父亲说,许多事不需要有结果,就像我们,树畦修了,树种栽了,从来就不想它们是否会长成大树,但它们还是长大了,这结果……实话说吧,与我们的意愿相违背,可它们真正地茁壮地生长着,我们又高兴了,毕竟我们曾哺育孩子一样哺育过它们,看到它们长得壮实,此刻又怎能不高兴呢?
林间悄悄游过一群风儿。我感到凉快。那,就让他含屈含冤么?生不甘心,去了也要不甘心么?那他,多么不值得!多么不值得!你们——就不能让他心安理得的再生一回么?
啊?你说什么?难道他现在不能心安理得的再生么?少年母亲脸色由黑变黄了,她焦急地问。
他本是含恨阳世而去的,阳世给了他太多的不公,如今他含冤在阴间,如果再不为他争个公道,他又怎能对阳世改变看法?又怎能再到阳世来呢?你们,要让他在阴间黑暗的角落被折磨生生世世么?是不是也要让他含恨你们呢?你们错的多么可怕啊?
啊——不!少年母亲凄凄地哭了,她弱小的身子跌倒在树畦旁,边哭边用那只活动着的手抓着土地。是啊,土地欠他们的太多了!
少年父亲没有哭出声来,但他的泪顺着脸颊浇湿了脚下大片干涸的地面。
我该离去了。我只能借助连我也说不清的虚幻的事物来引导他们,尽管我于心不忍,但不这样,我又于心何忍!原谅我吧,善良的人们!我也是为着善良而来的,为着善良而奋斗的。我的思想不坏,我的一切愿望都是出自你们的善良和我的善良。原谅我!
林间飒飒有声,是风,是其它生灵们。我无声地消隐在林间。没有对两位老人做最后的道别,我再也不能去打扰他们已受伤无数次的心灵,他们身心的健康状况连他们自己都没了信心。
我仍然带了琐娃。琐娃怀疑地问我,你还有高招么?再不能出现上次的情况了,村里人笑哪!
笑?笑什么?他们还有笑的力气吗?
当然啦,他们说你城里来的当官的,竟然制不住一个小小村长,还被村长耍了,都以为你已经溜了呢,可你还是来了,你够格!我问他,够格的标准是什么?他眼睛眨巴半天,说,就是人很好啦!他反过来问我,知道为什么还跟着你么?我没有回答他什么,在等着听下文。琐娃说,你这人有股子犟劲和勇劲,上次掀翻人家的赌桌,村里人谁敢哪?可我跟着你也有顾虑,你再不能只掀翻人家的赌桌了,要用狠的,别尽让人笑我们如此而已。你跟谁学的这么大胆?你上次没这么英雄。我问琐娃。谁?还不是他嘛。他是谁?就是我的朋友哇,去了的少年。哦,少年,你们是朋友?是啦。琐娃说,我昨天去到他的坟前,为他送了些纸钱,他昨夜就托梦给我,说他好冤啊,并问我,算什么朋友,城里来的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都能舍生取义,你呢?你这个朋友叫我痛心哪……他哭了,哭得让我心里满不是滋味,让我好恨自己,我咋这么懦弱啊?琐娃说着,真哭了。
村长一家三口正好都在。我和琐娃进门,他们各自端着饭碗正慢嚼细咽。桌上的饭菜很丰富,尽管琐娃吃过了,但当他看到一大桌菜,满满的散发着诱惑的香味,还是禁不住直流口水。琐娃哪里见过这么好的饭菜啊!
我们进门,村长抬眼扫了一下,傲慢地连问候的话也没有。村长老婆一双眼睛绿油油的似乎狼一样对着我们。村长儿子欠了欠身,想站起来,却最终被村长的目光给镇住了。他们三个继续吃着饭,但惟有村长这只老狐狸吃得不急不火。 琐娃看着我。我明白他想问:怎么办?
琐娃,我说,村长这人真不错,你说是不是?我看琐娃一眼,琐娃闷闷地不回话。琐娃,村长猜知我们要来,竟备了这么多的饭招待,啊呀,真是担待不起,琐娃,你吃不吃呢?琐娃依然表情木木的,不大懂地望着我。琐娃,反正村长预备下了,不吃白不吃,咱不吃,剩下的就要给狗吃,狗吃了多可惜,咱吃,来!我旁若无人的取来椅子坐在村长身边,也拉琐娃坐下,抓起筷子塞给琐娃。琐娃在仍然不知我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情况下,在经不住馋肠贪胃的折腾下,张开大嘴,放开喉咙,轰隆轰隆,就跟猪吞食似的了。琐娃真能吃,两下三下,一盘就收拾光了,推出空盘,又拽来满盘,连筷子也不要,嘴搭上就吞了。我笑着劝琐娃,慢吃慢吃,有的是,还怕村长招待不起你吗?
村长脸色黑了,盯着我们。村长老婆眼睛更绿了,盯着我们。村长儿子吃惊得非同小可,也盯着我们。
我们继续旁若无人。
村长摔下碗,站起来点上烟脸黑沉沉地吸着。接着村长老婆、儿子也各自放下碗筷离开饭桌了。直到琐娃吃得几乎弯不下腰时,我才站起来说,琐娃,谢谢村长嘛。
琐娃直打呛嗝,说:谢——咯——村——咯——长——咯——
我又抓起村长的烟,自己点上,也给琐娃一支,琐娃不抽。我说,抽嘛,过了今没明,不抽后悔死你!
村长猛然转过来,双眼一瞬间红得血球一样。我很自然地向他笑笑。村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清楚,这次他心里慌了。我哼的一声冷笑,装作什么都看不出来,坐在村长的软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向琐娃说,真是好烟哪!
村长盯了我许久,终于脸上装扮出了温和。他倒真能装,心里的慌乱掩得纹丝不露。
你还是为了那个少年的事么?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