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寒月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冬末春初,路两边的迎春花已经开始吐黄芽,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地上有薄薄的一层雪,看样子昨晚是下过小雪的,倒春寒的冷是生硬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汽车经过一段颠簸蜿蜒的山路一路向上,又转过几个弯顺着平坦的马路直径向东驶去。
每次走这段路寒月都感觉不太一样,不是路边的花开了,就是哪片树林又茂盛了,这两年周边陆续翻建,山腰处多了许多凉亭别墅,倒也显得一片生机盎然。
“老周好像在。”下车的时候司机突然说,他看到了老周的车停在院子里。
寒月点点头,“最近他来得很勤。”
“听说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疗养院。”
“哦。”寒月好像并不太吃惊,“怪不得。”
“周围建了不少新别墅,虽说都是私人的地盘,但总归不像以前一样安静了。”
“是啊,这里迟早会拆吗?”
“那到没有听说,但好像听说附近的人不太喜欢这个疗养院。”
“不喜欢?”
“毕竟这不是单纯的疗养院。”
“嗯,这倒是。”寒月心情不算好,对于这种不确定的话题也懒得再继续追问。
这个疗养院是当年老周专门挑选的,作为陆青梅多年的私人助理兼司机,他是最了解陆青梅的喜好,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依山傍水,树木成林,鸟语花香,宛如世外桃源。当年和陆青梅出门谈业务途径此地,陆青梅一眼便喜欢上了这里,说是将来就在此地养老,老周这就记住了,他是个有心人,寒月总这样评价他。
“他们去花园了。”在二楼楼梯口护士见到寒月主动打着招呼,“今天她突然一直嚷着要出去。”
寒月笑着点点头,“这些天她怎么样?”
“不是很好,基本不吃东西,偶尔喝点水也是喝喝吐吐,醒来的时候状态也很低迷。”
“醒来的时候?”
“哦,这段时间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着,叫不醒。”
“你们多费心。”寒月叹了口气,“她不容易,这些年撑得很辛苦。”
护士见寒月略有所思便不再多话,点头示意着离开。
草坪还有些泛黄,新芽还没完全发出来,老周蹲在地上不知修剪着什么。
“让它们自然生长出来多好,为什么总刻意翻动它们。”
老周转身看到是寒月,慢慢站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说:“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不忙就过来看看,听说你最近一直住在这?”
“嗯。”老周收起工具,避开寒月的眼神,声音有些沙哑而疲惫,“医生打电话说她情况不太好,最近心脏血压监测都不乐观,我过来陪陪。”
寒月不再说话,顺着老周的目光放眼看着。
天空偶尔飞过一群鸟,在树木从中看不见的地方会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随后又迅速安静下来。阳光透过云层露出一点脸,却总是提不起神。寒月觉得有些冷,是那种空气中带着冰气的冷,对,就是这种感觉,亦如当年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感觉一样。
那天她感觉车开了好久好久,一路颠簸,她在车上昏昏沉沉,睡了又醒,又再次睡去。阴郁的空中不时飘着浅浅的雪花,停了,天空变得更加灰暗。
疗养院的大门紧紧关着,车子停在门口,她和爸爸是步行进去的,在偌大的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来到一栋二层小楼前。浅黄色的外墙,红色的屋顶挂瓦,还有黑色铁窗栏,如果周围再有些花花草草,俨然一副童话故事里的模样,寒月竟有些喜欢这里。
那天寒月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陆青梅的司机老周,确切地说是眼睛恢复后第一次见到他,这距顾嘉木离开已经整整一年。
老周他比寒月想象得略显老,好像比爸爸年纪还大。寒月记得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我老周就行。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失落的眼神凝视着寒月好久又突然问:“你的眼睛好了吗?”
寒月点点头,又迅速回避开他的眼神,完全不敢直视。其实,她应该正式地向他道谢才对的,毕竟是在他的帮助下,她才能顺利进ICU病房见顾嘉木。
“我带孩子一起来看看……”
“谢谢,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不用你们再费心。”随后又看着寒月说:“有个人你也许想见。”说完转身向二楼走去。
就在二楼南边一间大门虚掩的房间门口老周轻轻敲了几下后对寒月说:“进去吧。”
寒月小心翼翼推开门后不由愣住了,她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脑空白了好几秒才不确定地挤出几个字,“齐……齐果?!
齐果也吓了一跳,除了惊讶外,更多的是尴尬,她没想到会再遇到寒月,又是在这里,脸刷地红了。
“她一直在这里帮忙。”老周说,“你们聊吧。”说完转身离开了。
寒月就这样傻傻地站在门口,齐果的眼神无处可逃,尴尬,慌乱,惊讶,羞愧,所有的感觉一股脑地跳出来。
寒月慢慢走进去,目光不由落在床边坐轮椅的女人身上。她穿着一身粉青色睡衣,身上搭了一条毯子,一直低垂着眼,涣散的眼神落向地面,安静得一动不动,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齐果过去推轮椅,碰到了她的手臂,她才抬起眼望了她几秒,继而又垂下眼去,慢慢歪着头疲惫地闭上了眼。
“她……她是……”寒月不敢说下去,不确定地问着,又害怕到极点。
“她是顾嘉木的妈妈。”
寒月永远不会想到那个砸毁自己画室的盛气凌人的女人,那个想尽一切办法拼命拆散自己和顾嘉木的女人,那个曾经一手遮天,无所不能,将所有人的梦击碎的女人陆青梅,如今是这幅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齐果把轮椅推到窗前后顺手把纱窗帘轻轻拉了一半,阳光没那么刺眼了,屋里稍暗了下去。
看着眼前的一切寒月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一万个疑问充斥着她的大脑,可嘴巴怎么都张不开。
“她已经疯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齐果说:“他走了以后她就这样了,医生说这辈子都这样了。”
“这一年你都在这里?”寒月问。
“是我欠她的。”
寒月无力反驳,的确如此,只是那些事没人想再提,所有人都刻意回避着。寒月看着齐果,她真的变了,从头到脚变得她几乎不敢认了。一身白净的工作服,简单的齐耳短发,脸上没了厚重的脂粉,连笑都是那么的安静,好像一个初中生。她瘦了,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工作服穿在身上似乎有些大。
债,都是要还的,只是有些债就怕是这辈子都很难还清。
“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也许会一直在这,她需要人照顾。”
“你妈妈一直在找你,她很想你,应该回去看看。”寒月提醒她。
齐果不说话,低着头玩弄着手指,又好像在想事,半晌才问了一句:“齐杰好吗?”
顾嘉木,齐杰,这两个人的名字好像成了大家的禁忌,都不敢轻易提及,又时时刻刻在心里挂着。
寒月点点头,“他……他上个月已经回家了。”
“哦。”
“齐果,回去看看吧,看看你想见的人,他们都在想你,在关心你,我知道,你也一样惦记他们。”
“我不配他们惦记。”
“为什么?你怎么会这样讲?”听到齐果的话寒月很吃惊。
“不是吗?其实真正该死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我,顾嘉木不会死,不是吗?如果不是我,齐杰不会去坐牢……”齐果流着泪强忍着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刺进她的心窝,令她痛苦万分,所有的一切如今想起来还如同一场噩梦。
“齐果,我相信,就是再给顾嘉木一次选择机会,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去救你;还有齐杰,他替你担下你和老虎之间所做的事,就是要换回你的平安无事,他做哥哥的,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寒月说得有些激动,她不得不承认,在得知顾嘉木去世的那一刻,她是恨齐果的,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一个人。而如今,事已至此,面对着齐果的忏悔和赎罪,面对着疯傻的陆青梅,她再也痛恨不起来了。
“天气不好你还过来了。”寒月吓了一跳,回忆突然被打断,她抬头望着二楼阳台,齐果正在晒衣服,寒月点点头冲她笑了笑。
“快了,快了,忙了十几年,她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老周抬头看了一眼齐果,突然说。
“她的情况真的很不好吗?”
“人年纪大了,都有这一天。”老周说得很坦然,看着寒月一笑,“我们都会。”
寒月不喜欢听这种丧气的话,但又是真理,谁不是这样呢。
“你上去吧,我出去走走。”老周冲二楼扬扬头说:“这些年,这丫头对这里也有感情了,前天医生会诊完她哭了一晚上,劝不住。”
“什么事情久了都会有感情。”寒月说:“人也一样。”
老周走了,寒月看着他略略微驼的后背心里有些难受。十年,精神和体力被一点点熬干耗尽,已经没有希望可言,却坚守得一如既往。
寒月悄悄站在门口看着齐果慢慢收拾着屋子,有条不紊,一切都已成为习惯。她看到她脖子上戴着一根细细的十字项链一闪闪反着光,有信仰总比无信仰强,至少有坚持和支撑下去的理由。
“今天她难得起床,早上还喝了两口牛奶,指着窗外笑,大概是在屋里闷久了想出去,我和老周就带她下去转了转。”齐果边慢慢说着边给陆青梅梳着头发。
“她的头发全白了。”寒月突然说,她记得上次来看她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一丝丝白发顺着梳子滑落到她肩头背上,又缓缓落到地上,不一会脚下就是一小片,寒月看着竟出了神。
“都白了,都掉的差不多了。”齐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我妈的头发最近掉得也挺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和季节有关。”
寒月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听着齐果漫不经心地说着一些想到哪就算哪的话,没有开头,没有结尾。
阳光渐渐强了起来,顺着纱窗帘缝照射进来,一缕金黄洒在地上,暖暖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