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的时候,我爹把我送到了少林寺,理由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只是,我没有想到少林寺是他深思熟虑后满意的却是我厌恶的结果。
在一个面容慈祥的老者面前,我爹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面容恳切的对老者说:“孩子托付给你了。”语气就像是把我抛弃了一样,我没有告诉爹,我已开始就不喜欢这座全是光头没有一个留长发的而且全是男人的地方,但我爹没有给我任何辩解的机会。
他总是在告诉我之前就已经替我做好了一切决定,小到我的风筝,大到我的人生,我们从未好好沟通过一次,我和爹之间存在着的是很难跨越的沟,而不是连着的桥。
面前的老者抚摸着我的脑袋,用和我爹一样慈祥的语气说:“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然后我爹留给我一个包裹满意的离开了少林,没有拥抱,没有告别,我注定要回去的,五年以后。
那位答应父亲要照顾好我的老者,也就是我的师父给我起了另一个名字,我说我不喜欢释时这个名字,我要换名字,师父严厉的说:“不行,法号和你的真实姓名一样,都是注定的,而且,现在你必须忘记你的真是姓名。”
于是,我留在了寺庙,被迫叫做释时。
我一直很奇怪,现在正是大明朝的繁华时代,百姓看起来安乐,治安看起来很好,边疆看起来平稳,自然看起来和谐,在这看起来欣欣向荣的年代,为何还有很多人愿意出家当和尚。
我尝试着熟悉这里,我问在厨房里做饭的释厨师兄为何要做和尚。他说他这辈子做不爱做荤菜,而少林是唯一一个只吃素菜的地方。他给我的回答让我感到这是一个闲着没事干的人。
我又问了抄经文的释文师兄,他说他参加了五次科举考试,可是都无一例外的落榜了,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我说你在考试之前有没有做什么准备。
他说他做了很多,把所有的古书都背得滚瓜烂熟,连毛笔都是新买的。
我说不是这个,我是指,银子。
他一脸迷茫的看着我,我为什么要准备银子,我带的盘缠已经足够。
我摇头,没有什么。像他这种人,就算中了榜当了官也会因为不懂得一些“潜规则”一辈子都做一个小官,他注定会在这里抄经文。
我说你去私塾教书吧,好歹还能赚点银子。
他摇摇头,小孩,你不知道,镇里面只有一座私塾,我听说里面有一个霸道的小螃蟹,老师全部被他整的落荒而逃,我可不要遭受那份罪。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就是那个小螃蟹,从我进入私塾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气走了不下是个先生,我不仅不知错,还洋洋自得自己的战绩,迫于舆论的压力,我爹不得不把我送往少林,让大师调教我,却不知道,我来到少林,注定会把少林搅得乱七八糟。
我还问了修葺寺庙的师兄,他说他因为买不起房子娶不起媳妇才被迫出家。我看着在房顶上娴熟的加固屋顶的他,说,你的手艺不是挺好的吗?只要自己动手盖一间就好了。
师兄坐在房顶上仰天大笑,笑过之后,很沉重的对我说,小孩,解决了房子的问题还会有一大堆物质不满足的问题啊。
我嘟哝了一句我不是小孩。
我真是不明白,为何在经济发达的大明朝人们会以是否买得起房子来作为结婚的条件。
我想我还是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吧,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里,我成功的劝说了释厨师兄去养鸡场工作,也成功的劝说了因为山珍海味吃多了才来当和尚的师兄加入丐帮,挨饿带来的瘦身效果毕竟更好一些。
在我把寺院里的人劝说了将近十个时,师父把我叫到了他房里,我想师父是不是因为我为少林减少了口粮的供应而对我大加赞扬。
我极其兴奋的走进师父的房里,迎上的除了师父慈祥的面容之外,还有慧忍师叔接近凶神恶煞的脸。
师父还没有问我话,师叔就对我大喝一声:“跪下!”
我在心里不满的抗议,凭什么!嘴上却什么也不敢说,我假装听力不济依旧站在原地,师叔横眉冷对的瞪着我,我心想,比眼睛大啊,找骡子去啊。
师父制止了师叔,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问我,释时,你这几天做什么了?
我想完了,是不是触犯了少林的哪条戒律要被师叔严惩,我一直不喜欢师叔,原因就在于他惩罚人的方式特别让人不爽,不是让人倒立,就是让人倒马桶。
我咽咽口水,努力的回想自己这些天所做的事情,除过睡觉说梦话之外,我还真没有做过什么犯戒的事情,当然,说梦话也没有规定在戒律之内。
我说,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师叔在一旁刚要发怒,师父用目光止住了他,对我说:“释时,这几天你是不是劝说一些人离开了少林。”
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难道说服少林弟子也是犯戒,我直视着师父说是的,大概有十个,师父,这样不对吗?
“慧忍,你先出去一下。”大概料想到在接下来的的对话里师叔会发怒,师父便把师叔支了出去,我清晰的听到慧忍师叔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鼻尖里轻哼了一声。
释时,你知道少林有多少个弟子吗?师父问我。
两千三百个。我不明白师父为何要说这种话,师父接着说,两千三百个弟子,各有各的职责,你劝他们还俗了,有些事情就没有人做了,比方说,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肚子很饿。
我拍拍空空的肚皮,是很饿。
就是这样,释厨被你劝说的还俗了,那少林里以后由谁来指挥做饭。
我说不是还有别的厨师吗?
是的,师父说,但释厨是那一百个做饭的弟子里配料最好的人,大家吃惯了经由他配料的饭菜,换做别人的话,意见会很大。
我说,师父,我错了。
师父眯着双眼点头赞许。我大胆的说了一句,释厨师兄总有老去的一天,到时,由谁来为少林弟子做出美味可口的饭菜呢?
师父睁开双眼说,那时将来的事情,不要去想,何必自寻烦恼,过好现在就行。
我不甘心的又问了一句,让若全天下的男子都来出家,那少林可以容得下那么多人吗?
师父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我说,我只是假如。
师父捋着胡须说,未发生的事情不要随便假如,那不现实。
我不再言语,想想其实我也没有错太多,倘若他们是真心向佛,也不会因为我的一两句劝就决定还俗,心都不稳了,你说什么他们就会信什么,然后听信于别人,不管错与否,照别人的意思做事。
事实证明,还俗的师兄们果然意志不坚定,没过几天,他们就返回少林要求重新出家。
我问释厨师兄为何要回来,他委屈的说,那些鸡太难伺候了。言下之意就是,少林的僧人好伺候。
马想吃回头草这种事情或许会发生,但恐怕等他回头的时候,草已经被吃光了,除过释厨师兄之外,其余师兄的位置全部被新来的少林弟子替代,这样的结果就是,只有释厨一人被留下来,其余的人全部被赶出少林。
这没办法,那就是面对自己的选择必然要承受的代价。
总之,释厨师兄的归来解放了大家的肠胃,长时间蹲茅厕的人开始减少,我也发现,所谓的看破红尘,那只是温饱之后的情绪,在两者之间,人们最先想要的还是填饱肚子,肠胃空空的,谁还有心思谈情调。
在这里,我见过太多的人来拜佛,大娘们位居第一,都是来求平安的,姑娘们位居其二,大都是来求姻缘的,我当时看着她们不禁想,姻缘应该是自己去追求的,而不是说拜拜佛就可以让你等来意中人,如果真的行得通的话,那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分手的恋人了。
而师父是最忙碌的,时常有不少人来求师父给他们去世的亲人写墓志铭,师父不得不绞尽脑汁夜以继日的去想。
偶尔我给师父出主意,比方说某人的妻子去世了,但因为妻子原本就是一个婆婆妈妈啰啰嗦嗦的人,所以墓志铭可以这么写——某某氏于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敛起了她的舌头,从此不再婆婆妈妈。
师父说:“释时,她丈夫会把少林烧了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技能,比方说别人原地起跳只能跳半米高,而我却可以不借助任何外力直往上蹦三米高。
这一技能让很多想学轻功的人慕名而来,我说这是与生俱来的,不是后天形成的。
有一次我愚蠢的发现,我跳到三米高之后却不知如何让自己像个帅气的侠客一样轻盈落地,在三米高的空中停留了一秒之后,我重重的摔回了地面导致大腿骨折,躺了两个月。
那之后我再也不敢在别人面前显摆说,喂,你能跳多高,我何时能跳三米高。
我甚至开始羡慕那些只能跳半米甚至跳不起来的人,因为他们起跳之后可以很轻松的落地,而跳不起来的大爷大妈不需要为这种事自寻烦恼,不像我一样,在最高处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会这种万人景仰的高高在上,便重重的摔回了地面,那样的升到最顶点和突然跌入谷底带来的心情是不一样的,所幸师兄们不知道我有这样的技能,不然他们非得起哄让我表演,我受不了那种大起大落的姿态,我宁愿很平稳的踩着地,踏实的朝前走。
在寺里,我结识了一个比我大一天的释天师兄,我说你比我大一岁,我就要称呼你为师兄,这不公平。
有一天我大胆的直呼其名,他倒是笑嘻嘻的不介意,可偏偏被师叔听到了,自然而然要接受严厉的处罚。
师叔说,不只是一天,哪怕是一分,一秒的时差,,辈分就这么注定下来了,在此生你改不掉。
我抄了五百遍的经文之后得以解放,依然称呼释天为师兄。
尽管我和师兄还只有十三岁,但师父还是给我们分配了任务,我的任务就是每天在公鸡打鸣时去敲响晨钟,叫醒沉睡的大伙,释天的任务就是记录下每天的天色变化然后交由释报师兄预测未来两天内的天气是有大风还是晴朗。
当然,释报师兄很少预报准确,毕竟天气不是说你预报了就真的是那一情况,而且释报师兄有一次说一百年之后会有一场大台风,我们对此嗤之以鼻,你连当天的天气都预报不准,怎们能说的准一百年后的天象。
我不喜欢这一任务,就像我初到少林不喜欢被剃成光头,不喜欢穿统一的蓝色制服,不喜欢没有一点荤腥的菜。
我问师父我为何要把我那好看的发型给抹杀掉,师父说是为了让你六根清净。
我想六根清净是由心而生的,只做表面工作,倘若别人六根不净,效果只能适得其反,与其大搞形式主义,不如来些实际的。
师父把蓝色僧衣给我时,我问师父我为何要穿这种制服,我要穿方丈的那种黄格相间的红色披风,然后理所当然的被师叔痛骂了一顿。
其实我不喜欢做任何事情都要有统一的样子,比方说穿着僧衣剃成光头站在少林弟子堆里从正面看还好,从背面看全然分不清谁是谁。
我就遇到过这样的场景,当时师父正站在站的整齐的少林弟子背后,他拍着以为师兄的肩膀,手捻佛珠,语重心长的说:“释田,这段期间你种的菜怎么全部焉着脑袋,这样下去大伙就没饭吃了。”然后那位师兄徐徐回头,看这师父说:“师父,我是释书。”
师父不愧是师父,依然面不改色的说:“我知道,我只是想让你转告你师兄。”然后释书旁边的一位师兄转过身,有些热泪盈眶的说:“师父,我在这里,人、你不用托他转告了,我全部听见了。”众师兄全部低头窃笑。
在寺里的第一顿饭我就没有吃饱,想象着以后再也吃不到鱼肉,我心里就一阵难过。
好几次,我因为没有按时敲响时钟遭到了师叔的训斥,我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但还是不服的仰着头迎着师叔那五官变形的脸说,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师叔说:“对,所以才要给你惩罚让你记住这次错,避免下次再犯,另外,鉴于你刚才顶撞长辈,罚你洗一个月的碗。”我欲哭无泪。
那一个月,洗碗的师兄每天无所事事,我说你要是闲的没事干,就过来洗。
他磕着瓜子依着门框说:“还是你来洗吧,这毕竟是你的工作,让师叔知道的我替你做的话,铁定会惩罚我。”
我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做我的工作,我只是做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还是你做,是你的就是你的,就算暂且让我代替,事情过后还是会回到原点。
释天有时候很好心的帮我洗碗,说实话,我一直挺羡慕他的,虽说他只比我大一天,但却比我老实多了,而且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在他说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在少林寺生活要学会忍”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只有十三岁,而且他为人谦和,从不和人争。
我想这是不是全寺都喜欢他的原因,就连师叔也是,释天偶尔犯错,师叔也只是说他几句就没事了,从来不惩罚他做任何苦力。
我对师父说这不公平。师父说他也没办法。我只好继续涮我该涮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