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的“交锋”是因为一篇关于某中学在校园中悬挂了一百多个学生制作的鸟巢的消息。我的稿子写完后,照例台长审阅。等节目制作时,我听到我的“学生自制百只鸟巢,引来众多益鸟”的句子被改为“学生自制百只鸟巢,引来上万只益鸟”时,我哈哈大笑,我说:“这是谁改的——一个鸟巢平均住一百只鸟,挤得开吗?!不成鸟罐头啦?”同事们表情暧昧地附和着我笑。老林怂恿我说:“也许台长疏忽了,赶快找他说一声,要不,就闹大笑话啦!”刚从学校出来的我毫无人际经验,真的理直气壮找冯台长去了。我当时情绪激动,话语里多少有些质问的口气,我说:“台长,我的稿件有什么问题?您这么改了,别人会怎么笑话我呀!”冯台长也很惊讶地瞪着我,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最后,他狠狠地说:“你在我这里干,就得听我的!”我也愣住了,火气向头顶直撞,我一扭身,扬长而去。
我所得到的结果,是有一段时间,我的稿件冯台长都要用红笔改得蜘蛛网一样。
“大学毕业狂什么?我在XX电影厂都干过,XXX和我是老朋友!”这是那个当初怂恿我找台长的老林偷偷转告我的话。冯台长曾经不止一次在县里的小报写文章,比如,《XXX二三事》、《XXX和我去钓鱼》、《难忘XXX》等等,回忆他和这位名人当初的交往当然,我从他粗糙不堪的文字里,了解到他和这位名人原来是一起当兵,后来都提了干,专业又都分配到了那个电影厂。我们这个小县城很蔽塞,历史上也没有什么名人可以供后人以为自豪,甚至闹日本时期,这里只有一次路过了一辆日本军车。所以,冯台长与这位名人的友谊,成了小县城人们很自豪的谈资。“知道吗,我们县的电视台台长和XXX是好朋友呢!”——不知道多少小县城的人曾经自豪地对外来的朋友说。所以,我对老林转述的话非常相信,甚至,我从心里也开始另眼看待台长了,这也许是敬屋及乌吧。工作几年后,我也狡猾了,不再干别人牵驴我拔撅的傻事了。所以,老林怂恿我跳槽时,我也学会不说心理话了:“为什么跳槽,我在这里很开心,没觉得屈才呀?!”其实,那时候,我天天都在搜集招聘启示,只是一直都没有真正采取行动。
不过,台长除了文化很差,脾气倔强,倒是不爱整人。在他快退休的后五年,很多业务上的事情他都不过问了,有时候,他还会偷偷把我叫到办公室,向我询问一些业务问题。我留意到他的书橱里有很多关于新闻方面的新书,但我知道,这些书他读起来会很吃力的。后来,组织部提拔老林为副台长时,还是冯台长提议,擢升我为电视部的主任。
对了,说说老台长的死因吧。他的死与他的那个著名的演员“朋友”有直接的关系。大约半年前,就有传闻说,一个先富起来的农民企业家愿意出一百万办一台演出,请的都是省级演员,最让老百姓兴奋的,是XXX也要来!大家掰着手丫子数日子,真像北京迎接香港回归的倒计时了。在演出前一周,县里的报纸副刊连续刊登XXX演出剧照,县报第一次这么被关注,你会看见很多人拿着报纸围在一起争论得面红耳赤。演出的剧院,也被粉刷一新,走廊也铺上了廉价的红色化纤地毯。不这么做,老百姓也不会答应的——不能在名人面前露穷啊。在演出曾经因为XXX开价过高一度面临流产时,老百姓曾经有自发捐款的愿望,让那为先富起来的企业家很激动。
演出那天,很多没有入场券的人早就挤在剧场门前,等待一睹名人风采。演出一共三场,场场火暴异常!
晚上演出前,县里的书记县长都必恭必敬的请这位名人吃饭。因为几乎全县人都知道冯台长和这位名人是好朋友,为了活跃气氛,县委书记点名让已经退休的冯台长作陪。据说,老冯那天理了发,刮了脸,穿上一身毛料衣服,喜气洋洋。大家终于盼来了名人,预留的那个位置正好与台长是面对面。书记故意留了一手,先说说客气话,这时候大家的目光都抑制不住地瞟台长,每个人都心情激动地等待名人突然认出台长。然后两个老朋友热烈拥抱,然后再流下几滴喜悦的泪珠——那样就更美妙啦。酒桌上的气氛立即就会活跃起来了。可是,这一时刻迟迟没有到来。最后,书记还是沉不住气了,指着台长说:“X先生,你看这个人你认识吗?他叫冯XX!”台长的脸激动得涨红了,微笑已经在脸上随时准备完全绽放,大家也屏住了呼吸。但是,名人竟然迅速摇摇头:“不认识不认识。”他没有一丝审视、犹豫、思考,拒绝之干脆,让台长没有一点张口余地。台长和书记的表情都僵住了。书记呼呼喘着粗气,张口结舌,现场的气氛无比尴尬。还是县长反应快,很快岔开话题。半天,台长才开口说:“你怎么连我都忘记了?三十年前我们在XX电影厂……,名人很“礼貌”地打断了台长:“对不起,认识我的人数以亿计,我实在不认识您。”
酒宴的气氛终于没有活跃起来。
据说,冯台长那天晚上是自己老泪纵横地悄悄走回家的,那个尴尬的让他心碎的夜晚,他一下子成了多余的人了。
转天,冯台长昨晚的尴尬故事广为传播。“真没想到,台长一直在……唉,”老林愈言又止地对碰到他的每个人说。
台长很快病倒了,这不,没十几天,就传来他去世的消息。
对了,从台长家吊唁回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台长无儿无女,家里很朴素,仅有的家具,是一个旧办公桌,两个资料橱柜——很多单位都很常见的两件东西。我注意到墙上几个旧相框空了,只剩下泛黄的衬纸,活像个重病人的脸。我猜想,那一定是那位名人的报纸剪影。台长的一直是家庭妇女的老伴说,台长临咽气时,手里还攥着那位高贵的名人的大彩照自言自语,只是他说什么谁都听不清楚了。台长老伴趁人们不注意,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她说:“这是他临咽气前嘱咐我交给你的……”
我偷偷打开,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太老了,但是,上面的两个人像很清晰:左边是穿着军装的台长,右边的一个,一眼就能分辨出是那个名人,当然,他也是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我明白老台长的用意,他想告诉世界,他没有撒谎,但是,他知道,也许只有我能相信他了。那张照片,我从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以后也不会。
我们这里,人死后要出丧榜,丧榜上死者的年龄要比实际年龄大一岁,而我无意发现冯台长的丧榜年龄是六十岁,也就是说,他实际年龄是五十九岁。这是为什么呢?
我开始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通,很想和老林说说这个问题,但已经工作十几年的我又想了一会,便对自己说:
“你累不累呀,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弄明白了又有什么用?还是算了吧。”
机关逸事
机关是个科级单位,很清闲,清闲得让大家看报、喝茶之后,经常凑在一块儿聊家长里短。时间久了,大家彼此都很了解,连阿香的丈夫疲于补肾、科长的妻子热衷丰乳这样的秘密也聊得尽人皆知。小方分到机关几年,厌倦闲聊,很难融进这种氛围,尤其涉及自己妻子的家庭私事他更是绝口不提,而这点常常让爱打听事的阿香很是扫兴。阿香对科长说,人家小方读过大学,心眼就是多,连妻子在哪上班都不说。后来机关分来了个叫小青的女孩,坐在小方对面。小青长相一般,但人很活泼,分来没多久,她就把机关的人全都教会了跳交谊舞。一时间大家很入迷,每个周末都要举行舞会,小青更成了科长的固定舞伴儿,直到几个月后科长妻子找到上级局长,大哭大闹,说科长跳舞跳坏了,常到舞厅一跳就半夜,机关的舞风才算刮过去。
百无聊赖,小青就捧本闲书看。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看对面也看书的小方,显得心浮气躁。
小方大学读的是文科,工作后报纸读熟了,就拿起笔写写文章,几年下来,积累了百余篇。写作使小方如同一个快溺水窒息的人忽然浮上了水面,总算在沉闷的机关生活中找到点有意思的事。由于对周围的人很了解,小方写稿一般用笔名,稿费也都是寄到妻子单位,所以机关没有人知道小方整天坐在角落里忙什么。后来科里购进了一台微机,由小方使用,小方一个人搬进机房,开始用电脑写稿,每天很充实。看看周围百无聊赖的人们,小方觉得自己就象地下工作者一样,巧妙地伪装,能看清周围的人,却不被别人看透。
一天中午,小方来得很早,想把一篇稿子再校对一遍后寄走。他坐下不久,小青推门进来,吓了小方一跳。小青说我给你家打电话,你妻子说你上单位了,我想用电脑打篇东西。小青盯者显示器看了一会儿,眼睛烁烁发光:这文章是你写的吗?你就是老方(老方是小方的笔名)?我很爱读了老方的文章,真没想到!小方被问的很不好意思。聊了会儿,楼道内传来人们上班走动的声音,小方叮嘱小青,我写文章的事谁也不告诉,说出来只会有麻烦。小青似懂非懂地看看小方:怎么会有麻烦呢?如果是我,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好事啊!小方说,你太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