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回来，田力心中一直郁闷不快。那个姑娘凄苦的目光像扎在他心上的芒刺，总是令他灵魂隐隐作痛。在酒桌上，他多次向朋友谈起此事。
“唉，我这个人这是怎么啦？我也许打个电话就能救出她的！”田力最初说这个故事时，朋友们大多沉默不语。有求于田力的，自然附和着叹气，表情遗憾万分。后来，他又说起姑娘的长相很像一位电影红星，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说这姑娘想不开：凭这样的长相，傍个大款嫁个洋人多好，或者退一万步，坚持老本行不也可以发财吗——趁年轻狂赚点钱，找个陌生人嫁了，神不知鬼不觉，多好啊！怎么那么想不开！
田力的心情没有得到宽慰，反而变得更糟糕了。
二
有一阵子，田力再出差给病人手术，不管别人怎么邀请，他都没心情去娱乐场所。但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渐渐就淡忘了。田力又一次去了南方。手术做得很顺利，他把患者从死亡边缘安全拯救回来了。能救人一命，让田力心情很好。恰好这次南下是大学好友丁利邀请的，丁利即将出国了，今后难得再见，田力很想喝场大酒，痛快痛快。还有件让他兴奋的事情，就是他可以和结识两年的一个女网友见面了，他用了两年时间展示自己的真诚成熟，终于打动了这个叫：“永远的蝴蝶”的神秘女子——田力把自己的电话早就告诉了对方，但是直到她答应见他，他也不知道她的相貌、名字、年龄。
这个叫做天日的酒店很有名气，餐饮娱乐一条龙。酒店外面的宽阔的停车场，十几个身穿制服的小保安操着不知道哪里的口音，小麻雀一样地忙碌着。本来就已经很拥挤的城市，让那些有钱人的种种欲望实现变得更加拥挤，没完没了堵车的其实已经很宽阔的公路，日益豪华的酒店，奢侈的洗欲（田力看到洗浴场所的灯箱招牌时，每每在心里把“浴”修改为“欲”）中心，无不竭力展示着富人的膨胀的私欲。
包房的门被身穿紫红色旗袍的小姑娘推开，田力眼前立刻峰回路转般的豁亮了。包房很大，一张巨大的餐桌，四角是丰满的皮沙发。偌大的房间，早已经来了几个年轻人，或坐或卧，丁利从不被注意的什么位置冒到田力面前，田力没有太留意丁利说什么，就开始用领导人接见外宾的微笑和人们逐一握手。
在闪烁着迷人光泽的杯盏间豪饮，酒气熏熏，所有的脸色都酡红。
几个姑娘刚进来，就与田力他们嘻嘻哈哈地叠为一个人似的。灯光顺从地变得昏黄，其他几个人都躲到了黑暗的角落，一个浑身香水气呛人的姑娘一下坐在田力的怀里，双手搂着田力的脖子。跳了几曲慢舞之后，田力酒醒了一些。这些医生同行也真够开放的了——田力想着。他这才打量身边的人。田力着实吃了一惊，这位女孩竟与那位死去的姑娘极为相象。他已经平静的心情突然又感觉郁闷窒息起来。
女孩眉眼天然清秀，皮肤如同电视上化妆品广告里的女人一样的细腻白皙。这个年头，美丽的女孩随处可见，田力早已见多不怪了。
女孩大方地伸出了手，田力把她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他想起了一个古代小说里的套话，柔若无骨。
我叫阿慧，女孩说。
我们做个游戏吧。丁利说，我们选出今晚有缘分的男女，罚他们喝酒，好吗？大家纷纷附和着，你说怎么做吧。
丁利说，大家重新坐一下，男女都坐成面对面，我在桌子上转动瓷勺，勺子对着的一对儿，就每人罚酒一杯！女士不胜酒力，那就男士代劳啦！
人们嘻嘻哈哈地表示赞同，愉快地迅速坐好。灯光又明亮了。
光润洁白的瓷勺开始司南一样开始在玻璃桌面上呼呼转动起来。
三
田力在和妻子协议离婚后，开始喜欢上了夜晚。
傍晚的到来，往往会让他感到难以控制地激动。白天，每个人都无法隐藏自己，连自己的影子，也会被别人清晰看到。所以，你不仅仅面前有人打量你、监视你，就在你的背后，也会不知道在哪里隐藏着审视的眼睛，你的神经总是正在弹奏的琴弦一样紧绷。夜晚则不同，你可以彻底放松了，即使在灯光下，你的脸上的细节也难以被最近的眼睛捕捉。
同样，他开始喜欢上了到陌生的城市去，在完全陌生的人群中，他也如置身夜晚一样自由。
一个人的现实世界都如一口井，井口的大小，就是他眼睛里的世界的大小，好在人类的新的电子科技发明让人类自身的井口变得足够大了，甚至让人感觉自己已经跳出了井口。
在最初和妻子通过互联网交流的时候，田力就发现了网络的无限延伸现实世界的功能。他给自己起的名字是：迟早删除你。
他觉得网上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即使是，也是冰山的在海面下面最深的一角而已。在网上，他甚至可以想象全世界就剩下自己的情景。他可以毫无拘束，感情赤裸，疯疯癫癫。生活中的如同穿小了的鞋帽一样的道德原则，都被他脱掉甩掉，身心无限地舒展。这个时候，他很容易看到另一个连自己都陌生的本我。
上网甚至有犯罪之后永远逃脱追究的愉悦。
上网是智者的游戏。把现实与网混淆不清的人无疑是愚蠢的、幼稚的。以虚幻为前提，他可以如同被催眠了一样，在半梦半醒之间，完成现实中无法完成的很多事情，而不必逾越太多的阻碍。特别是当两个智者相遇之后，网络的魅力会使他们有大快朵颐的享受，而不会带来任何现实的烦恼。
他觉得，从本质上说，上网聊天，其实是与自己聊天。网上的爱与恨是非常随意的，它与你的聊友关系不大。他只不过借聊友表现自己的七情六欲罢了。他把自己心中至善至美的情愫通过想象附着在聊友身上，而真实的聊天过程会使他得到真实的满足。上网最理想的境界就是找到这样的聊友，不然，他会觉得如驴拉磨一样在周而复始的连篇废话中浪费很多精力时间。
上网如黑夜弥补白天一样弥补现实世界的空虚和丑陋。上网真是一顿享受不尽的精神大餐。
做医生的收入，也让他摆脱了经济上的捆缚，让他不再觉得什么叫遥远，什么叫难以实现。他同时购置了三台电脑，而且不断更新，他经常在周末的夜晚飞翔在安静的夜空，他如同季节错乱的侯鸟，从这个城市，飞到那个城市。然后在一个个周一的早晨，沉稳矫健地走进办公室。
他承认，的确是她的妻子的背叛让他改变了对许多问题的看法。
在此以前，他曾经很相信，这个世界，不存在什么偶然性，一切都是有着前因后果关系的必然。比如，他和妻子的最初的相识。
妻子是个他眼中的强者类型。田力觉得，人的性格可以大致分为两种：强者和弱者。强者做事主动，弱者被动；强者喜欢主动改变，弱者喜欢默默忍受；强者动，弱者静；强者改变他人，弱者被他人改变。强者乐，弱者苦。
他们在同一大学里，同上大四。妻子是个胆大但是粗心的人，她为自己的好友送情书，偷偷溜进戒备森严的男生宿舍。她敲开田力所在的宿舍门时，也没有仔细看清楚，就把一封信塞到田力手里。田力惊诧地打量眼前这个相貌略微有些狂狷野性的美丽女生，不知所措地臊了个大红脸。女生眉目含笑，大方地哼着歌曲，蹦蹦跳跳下楼走了，他却被宿舍里的室友包围，那封信皮上没有一个字的信早就被几只手夺来夺去了，信里仅有的四行诗也被高音喇叭一样广播出来：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校门石桥西
不知君愿否
念的人话音未落，众人齐声呼喊：我——愿——意——！
田力杀入重围，抢回信笺，夺路逃到操场边的树林里，把这四行字足足看了一个下午。
当田力在傍晚时分塑像般在校门口等候时，他却等来一个东张西望的纤弱的眼镜女生，此后再无疑似者。
田力和那个女生对了对台词，才弄明白，原来信应该送给宿舍里另外的男生，他和田力身材接近，导致信被送错！
田力就是这样和妻子认识的，他找了个让妻子赔礼的借口，好好向妻子“开了回屏”，把自己一丝不挂般地展示了一番。他们转天就如同热恋许久的伴侣一样，开始搭伙吃饭了。
所以，田力非常自信，觉得妻子就是命中注定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当然，这种自信，崩溃于和妻子离婚那刻。
四
瓷勺晃晃悠悠，终于停下来了。
田力看到勺子大头儿正对着自己后，才抬眼向勺子那边看去。竟然是阿慧。大家鼓掌，田力把两杯白酒灌下喉咙。
勺子开始了第二次旋转。众人的目光盯着勺子，当勺子停下来后，大家都幸灾乐祸地看着田力——勺子的姿势和第一次完全一样。
田力嘿嘿地自嘲，又吞下两杯酒。然后，他拿起瓷勺，翻来覆去，仔细地端详了半天，这绝对是一只普通的勺子。
田力又看看阿慧，阿慧也有些迷茫地在注意他。
这次我来转动勺子，真是见鬼啦。田力说。
田力暗暗发力，勺子快似陀螺，一瞬间，形状都看不清楚了。屋子里没有了任何声音，大家心情复杂地把目光死死地粘在勺子上。勺子开始企鹅一样减速摆动，然后，也如同喝醉了一样慢慢晃动，直至静止。
人们突然爆发出惊叫——勺子还是执着地指向了田力和阿慧。
我的天啊，要命啦！田力惊呼。阿慧的表情变得很复杂了。她看了看脸色也有些尴尬、嫉妒的丁利，又看了看一脸困惑、绝望的田力。她也拿起瓷勺，细细研究。
田力无奈的拿起酒杯，脸上现出恶心的表情，阿慧夺过酒杯，把两杯酒迅捷地一饮而尽。
然后，阿慧说，咱们换把瓷勺，它在这样捉弄人，我就把剩下的半瓶白酒全喝光。还有，为了排除另外一种可能，我建议我和田力换个座位。
阿慧说着，自己拿了把勺子，先练习了几次发力，有把握后，向大家宣布，正式开始！此时，田力和阿慧于另外一对男女互换了位置。
勺子令人窒息地转动了，屋子里只能听到勺子和玻璃桌面摩擦的呻吟。
田力知道，今天的这种偶然，用数学概率，是根本无法解释的。他记得有个中国古代五行理论的支派，把人按照五行区分为五种：金形人、木形人、水形人、火形人和土形人。依据五行的生克关系，解释为什么有些人和你很容易相处，有的恰恰相反。可是，即使再相生，也不至于出现今天这样的巧合吧。
五
田力的妻子本科毕业后放弃了硕士考试，说自己厌学了。她学的是中文，当年就业形式不好，分配到了一所中学。田力博士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城市中最好的中心医院。这个医院，待遇很好，很多高级官员都和这里的医生是朋友，官员们很怕死，经常来体检。在这个医院上班，很受同行嫉妒羡慕的。
田力和妻子下班回家，会互相介绍白天的见闻，他们好像不在一个社会层面，妻子讲的事情，他感觉遥远陌生，他讲的，妻子好奇又羡慕。
田力记得小时候，伙伴们经常聚集在一起吹牛，比如我吃过什么什么，你吃过吗？大家纷纷按照这个思路苦思，搜肠刮肚地抢先把自己认为奇特的食物说出来，当明显处于下风时，就开始信口雌黄，瞎编一气，遭到质疑后，自然要争得面红耳赤。田力后来觉得自己潜意识里似乎还保留了孩提时代的这种情结：尽量多地享受别人没有享受过的一切。好像这么做，自己就没有白活一样。
那时候，他有意无意地向妻子炫耀自己吃到的珍馐佳肴。
今天有人请我吃极品海鲍鱼、雪蛤酪还有灵龟仙草汤。
今天有人请吃护士鲨、深海石斑鱼。
今天，吃的是熊掌、驼峰、鹿唇……
每次，妻子都会由惊叹到气愤。后来，妻子讽刺他说，你怎么这么像孟子寓言《齐人有一妻一妾》里的那个齐人啊！田力偷偷找到这个寓言，仔细琢磨了，从此才不向妻子吹嘘了。
后来，这个城市又出现了许多美食以外的娱乐场所，比如歌厅、洗浴，妻子很喜欢打听那里发生的事情。田力有时候故意逗妻子，你就不怕我喜欢上别的女人吗，不怕我在外面犯错误啊？
哈哈哈哈——妻子的反应让田力很吃惊。妻子说，我怕什么啊，我可没有那么看不穿，你别侮辱我的智慧好么，我唯一怕的，就是过早离开这个花花世界。我自己等于世界的全部，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啊。
田力皱皱眉头，你就不吃醋？
我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妻子反问，在我眼里，人就是一团活的血肉，是如同电光石火一样的自然现象，都会转瞬即逝，我们看到美色，听到爽籁，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好感，这也是男女相爱的起因。至于所谓的深刻的爱，无非是对方更符合你的幻想、想象，比较难得，你觉得求之不易，所以得之狂喜，失之痛惜。感情境界再高，也囿于得与失的境界，毕竟核心还是个私字。我只吃我爱吃的，为什么要吃醋呢。我有什么必要吃醋呢？！
田力惊讶地打量妻子，你这个女人，好可怕。
你们男人啊，你们的欲望实现和你们的经济实力或者手中的权利是成正比例的，妻子感叹，世界上一切虚伪、虚假的东西都是你们男人创造的。男人就是燃烧的欲望之火，女人和金钱，是烧火的木柴而已。
你认为这个世界就没有真情吗？田力说。你说的无非是看重物欲的饮食男女的表现，毕竟人生的境界是有高低的层次不同的。
那你给我举个例啊，妻子说。也许有真情，但是，更多的是假象，人们本质上都是爱惜自己的，爱别人是假象，其本质还是爱他自己。
田力琢磨着，自己无论说什么，妻子都有歪理，他就沉默了。
你有本事，你就到外面尽情享乐，我最瞧不起就是男人一副想吃怕烫的熊样。
妻子有如此偏执的思想，田力自然不会理解不了妻子的无缘无故的离婚要求。
妻子和他离婚时候的思想更加奇特：
妻子说，我把我青春最好的几年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啊？！你非得让我失去一辈子自由，你才开心吗。
其实，回想他们恋爱、结婚这些日子，别人经历的美好、美妙的感受，他们一点都没有少体味的。是妻子工作几年后，逐渐对人际关系的冷酷侧面认清后，逐渐产生了对现实认识的变化。
很多学校在校长独揽人事、财政大权后，权力失去监督，风气非常不好。妻子学校的校长，两年前检查出了癌症，田力给他成功地切除了肿瘤，但是，这个校长出院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好像在把每一天都当作世界末日的前夕，拼命享受，每年他吃喝的费用超过了一百万。吃喝后来都不过瘾了，还偷偷光顾很多色情场所，有一次，在外地嫖娼，被警察抓获，最后也是由学校出资，交了罚款，会计下帐的名目是：购买教学设备。
学校里稍微有些姿色的年轻女教师，评职称、先进，都要和他上床。由于田力要为校长定期体检，田力的妻子才幸免被这个土皇帝垂幸。
妻子所在的教育部门的局长，不但包养情妇，还为情妇开了个饭馆，所有的校长都要去消费，按照消费的数额，决定谁调动、提拔。甚至连学生宿舍的一切用具——暖壶、簸箕、笤帚，都要由局长情妇的饭馆负责采购。
妻子每次义愤填膺地讲述这些的时候，田力也是无可奈何地陪着叹气。田力无心对此义愤填膺了，他成熟了——我们的心灵好象很久忘记飞翔的鸟，有翅膀，却没有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