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洛亚祷告着,内心里惶惶不安起来,明明在青岛和卡恩定好的事岂能有变?再说了,火车是定点发车,应该早就到了,除非出了大事才会晚点。
“万能的上帝啊,保佑这一方善良的人民吧,让火车早点到来吧。”玛洛亚的祷告声就像乡村小孩子吓着时,大人为孩子叫魂似的,一声高一声低,随着呜呜的北风飘荡着。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哎,真的来了,你听。”
随着“嘟嘟嘟嘟”的声音,人们踮起脚尖向远处眺望着,来了,真的来了,来的却不是火车,而是日本人的装甲车。
装甲车越来越近,旋风般的开到大铁桥人群的近旁,掀起的尘土迷了人的眼睛,人们用手遮面,从手指缝里往外看着。人们一看,来的装甲车比往常多出了两辆,一共四辆。
四个车门“咣当”一开,从铁王八盖子里跳出来四队日本兵,荷枪实弹,一脸的僵硬。每队都有一个打着膏药旗的日本兵,齐刷刷地跺了跺脚,端着大枪分列两旁,将人群分成了两溜,挡在了外面。
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小声嘀咕着,“哎,听说日本人占领了东北三省。”
“什么?占领了东北乡?”
“不是,是占领了关外的东北三省。”
“怎么这么快就占到这儿了?”
“现在,这条铁路老早就是日本人的了,你没见每天在铁路沿线巡逻的日本装甲车吗?”
司马亭跺着脚,着急红眼地问玛洛亚,“玛洛亚,马牧师,这,怎么火车没来,却多出了两辆装甲车,怕是不来了吧?”
玛洛亚皱着眉头说道,“司马镇长,我也不知道啊,你说,火车都是定点的,老早就过了点了,怎么还不来,真是急死人了。”
正当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嘟、嘟、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由远而近,越听越真了,这回火车真的来了。大铁桥前的人们欢呼雀跃着,高兴的司马亭一把拉过玛洛亚的手,双手一用力,直攥的玛洛亚嗷嗷直叫。“司马镇长,你能不能轻一点,你是真有力气,哎呀,放开我的手,攥疼我了。”
司马亭嘿嘿地傻笑着,“我这不是高兴吗,你别说,火车这回可是真的来了,走,上前看看去。”说着,拉起玛洛亚往前面靠去。
火车在大铁桥前“吭哧、吭哧”地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冒着白烟。声音尖利得刺人的耳朵,冒出的白气模糊了人们的眼睛。
等火车完全停下来,白气完全消散后,从火车上走下来一对长长的日本兵,分成两队站在铁路的两边,最后,又从车上走下来几个军官,带着雪白的手套,脚上穿着铮明瓦亮的军靴,迈着大步,“咔、咔”地走着,铁路两旁的日本兵见了,“啪”地一声,齐刷刷地打着敬礼。
一名带军刀的鬼子官朝几个日本鬼子“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身后的鬼子官递给鬼子兵一块红绸子布。接着,两个鬼子兵像猴子似地攀上了大铁桥的横梁,把玛洛亚书写的横幅扯了下来。
铁路两边的人群嚷嚷着,乱哄哄地质问着,日本兵“哗啦”一声,一支支雪亮的刺刀指向了人群,人们停止了喊声。
只见横梁上的两个鬼子兵把一块红布挂了上去,上面写着斗大的大字。
一个人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另一个说,“我不认字。”
第一个人说,“唉,我怎么问你,满脑袋高粱花子。”
另一个说,“你不也是,还有脸说我。”
玛洛亚看了看,满脸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侯掌柜慢吞吞地念着,“大东亚共荣万岁,日本皇军赈济灾民光荣。”
这时,从车上又走下一个人,一个洋牧师,胸前挂着十字架,鼻青脸肿的,后面跟着一名端着大枪的鬼子。
玛洛亚看见,大喊着冲了过去,“卡恩,卡恩,你这是怎么了?”
二人拥抱着,叽咕了一阵,只见玛洛亚的脸色有红润变成了铁青色,猛地一转身,朝挎刀的日本军官走去,连比划带白划地说,“我们的物资,粮食是救济高密东北乡的,一百万斤,你们凭什么截留五十万斤?凭什么说粮食是你们日本的?”
翻译官附耳对日本军官翻译了一遍,只见鬼子官怒目圆睁,抡起胳膊左右开弓,朝着玛洛亚就是两巴掌。顿时,鲜血从玛洛亚的鼻孔和嘴角处流了下来,玛洛亚只觉得两个腮帮子火辣辣地疼,两只眼睛冒着金星,一个踉跄坐在地上。
大栏镇的人群怒吼着,叫喊着,挣扎着往玛洛亚跟前拥挤,五六十个鬼子兵举起了大枪,朝着空中“啪、啪、啪”地一阵枪响。接着,又把带刺刀的大枪齐刷刷地对准两边的人群。
带刀的鬼子官撇着大嘴,傲慢地大叫着,“八格牙路,反抗的死啦死啦地,粮食,大日本帝国的有,统统地大东亚共荣,妨碍大东亚共荣,死啦死啦地。”
“哗啦”一声,鬼子兵们刺刀向外,逼住了向前涌动的人群。鼻青脸肿的卡恩牧师把口鼻流血的玛洛亚扶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人群,来到司马亭身边。
司马亭气得浑身哆嗦成一团,两只腮帮子鼓鼓地,嘴里喘着粗气。玛洛亚对司马亭说,“在山东,日本人说了算,山东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卡恩牧师都被打了,随行记者团和红十字会也被扣在了青岛,没收了相机。我看,我们还是先把这五十万斤粮食卸下来,免得一粒粮食也得不到。”
司马亭瞅了瞅二人,琢磨了一会儿,见玛洛亚言之有理,大声地对大伙说,“乡亲们,都不要乱动,咱们先把这五十万斤卸下来。走,运粮去。”
近百辆大车小辆,来来往往运了三趟,还没有运完,粮食都运到私塾的屋子里,堆得满满的。鬼子官看着运粮的人们没有一个敢于反抗,神色得意地呲着大牙“哈哈”大笑着,膏药旗红红的,在北风的吹动下呼啦啦地飘着,把太阳羞得躲藏了起来。
这时,走上来一位脖子上挎着相机的日本人,端起相机对准日本军官啪啪啪一顿摄影,接着又对着运粮的人群一顿拍照,然后走到鬼子官面前,一鞠躬,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鬼子官一挥手,摄影的日本人转身站到了一旁。
鬼子们压着卡恩往车上走去,玛洛亚往前跑了几步,拉着卡恩的手说,“卡恩、卡恩,他们不会把你怎么着吧?”
卡恩惨笑着说,“我随他们回青岛,到了那里我就能回到教堂了,只要不说犯碍的话,就会没事,忍着吧,日本人太霸道,说理没有用。”说着,拍了拍玛洛亚的肩膀走了。
回到私塾,四镇三十六村的村长、镇长各自拿着花名册,按着人口多少、受灾情况的轻重,赶着车辆,运回了赈粮。
司马亭和玛洛亚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二人坐在司马老先生的屋里,喝着茶水,谈论着日本人。
玛洛亚说,“镇长,我这次去青岛,日本兵满街都是,我看形势很不妙啊。”司马亭拨弄着炭火,忿忿地说,“国民政府就是一个熊胎,欺压老百姓来能耐,连个小日本都弄不了,呸。”
一切都归于平静,一切又都那样的愤懑,只有嘶嘶的寒风裹卷着地上的尘土淹没了人、马、驴、牛、车辆的印迹,乌鸦在路旁的树上“呱呱”地乱叫着,树梢“呜呜”地响着,向人们倾吐着世道的不公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