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丁寿昌像是随意说着,“说起来,这个胡雪岩还算是真正有钱主儿,左宗棠营务上的开销,周转不灵的时候,都是他的阜康钱庄代垫的。听说,咱们的轮船招商,这胡某人也有想要入股的意思。”
“什么?他要入股轮船招商?”李鸿章起了警惕之心,“你听谁说的?他要入多少股?”
“我听盛道说的。他昨天从上海回来,到我那里说轮船招商的事儿。说是胡雪岩当面允诺要入股轮船,至于多少数目,盛道也没有说。但想来他素有江南财神之称,倘若要入股,肯定是要占大份的。”
李鸿章本还在生左宗棠的闷气,此刻听到胡雪岩要入股自己苦心懿旨才让朝廷批办的轮船招商,而且是“大份”,不由得心下厌恶,便没好气地说道:“我在江苏时,就知道此人,最会钻营。原先投靠王有龄,替他打点关系周旋上下,什么法子没用过?后来王有龄死在杭州,他便又傍上左季高这棵树——杏荪怎么和他搭上线的?”
“这职道就不知了,私下地也很纳闷。”丁寿昌看出李鸿章对胡雪岩没什么好感,便趁机说道,“不过想来杏荪同雪翁是很有些交情的了。这次回来,盛道带来一块怀表,纯金打造,说是怡和大班亲自从英国带来的货,我一问,他说是替胡雪岩送的。职道见那表价值不菲,不敢妄收,就了退回去。还不知杏荪会否有所不快……”
“荒唐!”李鸿章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但随即按捺下来,“你不收,乃是对的。这个盛杏荪,少不经事!”
丁寿昌装出副慌乱的样子,道:“是职道多嘴!想来盛道也是为了轮船招商募集商股的事儿才和胡光墉有所勾连的。职道敢担保,盛道必没有其他的意思。”
李鸿章冷笑一声:“你不用替他说好话。为轮船招商募股——”他本想说,轮船招商再怎么缺钱,也不用到他左宗棠那里分一杯羹。但这话说出来有失身份,便生生忍住。只是吩咐道:“时候也不早了,你衙门里还有其它公务要办。你先回去——盛宣怀人呢?既然昨天已经到了,怎么不见他上院?”
“听陈道说,赈粮的账目有些不清楚的地方,盛道去塘沽和洋人料理去了。想来也就一两天便回天津。”
“赈粮?这都要入秋了,春赈的公事,他居然还没有完结。到底怎样做事的?”李鸿章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算了,你先回去。给他传话,让他回到天津,马上就来见我。”
盛宣怀赶到塘沽,和仓场侍郎一接头,发现不过是几个小数目略有出入。但他是谨慎惯了的人,索性调来全部账目,挨着亲自核对了两遍,又找出两三处不符的地方,改了过来。这样忙碌了两天,方才回到天津城里。先给陈钦去了封信,把事情已经办妥说了遍,陈钦回信自然拿高帽子给他着实戴了几顶,然后说,李中堂要他回天津城便立即上院。
盛宣怀接了信,心想,定是丁寿昌与周馥在李鸿章面前已替自己铺垫好了,这次上院,必定是谈轮船大事。心下不由得喜孜孜地,当即便把胡雪岩那幅字画取来,打了轿子便上总督行辕。
通报进去,自然是立即传见。李鸿章坐在签押房里,依然在批阅文书,周馥站在一旁伺候。盛宣怀进去,先行了礼。李鸿章一抬头,吩咐周馥:“你先下去。”周馥唱个喏,便躬身退下。
李鸿章这才搁了笔,把身子朝后微微一仰,道:“几时回天津的?”
“学生三天前回了天津,本当上院,但海关道传来公事,赈粮运费有几处须得职道亲往核实,因此在塘沽耽搁了两天。今个儿早上才回城里。”
李鸿章漫不经心取来桌上的碗茶喝了口,也不吩咐落桌,只继续问:“公事料理好了?”
“已经料理好了。学生怕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特特又核查了几遍,果然又找出两三处纰漏。”
“又找出两三处纰漏?”李鸿章轻轻“哼”了一声,故意道,“照你这么说,周馥、陈钦他们这件事还没办利索?”
盛宣怀没听出苗头,还自顾说道:“周道、陈道自然办事是尽心的,但事体繁杂,中间有牵涉到洋人的轮船公司,出入数目巨大,下边人一个不仔细,出些纰漏也在所难免。周道、陈道职务繁忙,或许一时体察不到,学生既然去了塘沽,索性也就多费点力气,总是为了公事上漂亮。”
李鸿章听了冷笑一声,换了个话头:“你手里捧着个什么东西?”
盛宣怀忙趋前几步,把手上卷轴捧上去展开,笑道:“这是学生在上海时,结交的一个朋友,听说中堂喜好金石,颇有深究,特特托学生带来,供中堂把玩的。”
李鸿章不动声色,把这副字打开看了,阴沉沉笑道:“董其昌?好一笔字!是上海的什么朋友啊?”
盛宣怀以为李鸿章已经笑纳,忙回道:“不敢瞒老师,其实这幅字画是如今在上海督办陕甘粮台的浙江候补道胡光墉托学生带来的。”盛宣怀舔舔嘴唇,心想,这恰恰是个机会,不如把胡雪岩意欲报效轮船招商而朱其昂又不能力堪重任的事情说清楚,舔一舔嘴唇,继续说道,“胡道说过,送这贴字并没有其它意思,只是敬重中堂,无缘得见,只好先托学生代为报效。就是轮船招商,胡道也很有些出力的想法,只是朱道如今在上海主持,胡道同他有些不契——”
“狗屁!”上头的李鸿章终于按捺不住,一拍而起,继而双臂一挥,呼啦啦一桌子的东西,连字帖带笔砚统统扫落在地,这直隶总督气恼当头,也顾不得官体,破口大骂道:“什么胡光墉、陕甘粮台?你拿他的金表拉拢丁寿昌不算,如今打起我的主意来了?你当我李鸿章是什么人?”
盛宣怀万想不到李中堂竟如此勃然大怒,木在当地,尚未缓过劲来,口里喃喃辩解道:“学生,学生哪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觉得胡道即无所求……”
“无所求?”李鸿章从桌上捡起一份折子,正是丁寿昌所拟回复左宗棠借款的,劈头盖脸给盛宣怀掷了过去,“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无所求?他胡雪岩是机关算尽,想要从朝廷骗两百万银子!怕我反对,先拿蜜糖糊了我北洋的口!”
盛宣怀这才回复过来,哪里还站得住,忙双膝跪下,捡起折子来,略略看了几眼,便已明白为何李鸿章如此光火,不觉得脸红耳赤,羞恼得无地可容,只好丢了折子,一个劲儿地叩头道:“中堂恕罪!中堂恕罪!”
上面李鸿章还在发着火,骂道:“如今算是称了他的愿,他左宗棠借款的折子,咱们北洋不能驳!可不驳他,不是为了这几幅字画,几块金表,是为了朝廷大局!这折子明天递上去,一明发,指不定他左宗棠还有胡光墉如何看我李鸿章。他陕甘说不定就传出话来,一副董其昌就买通了李合肥,他也不是个什么好货色!”
李鸿章这番话,可谓是诛心至极,盛宣怀把头磕得山响,涕泪交加,口里含糊不清道:“都是学生糊涂,扫了老师的面子!请中堂治罪!请中堂治罪!”
“治罪?我治你什么罪?啊?”李鸿章发泄了一通,多少平复了些,复又坐下,冷笑一声道,“你盛杏荪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吗?何罪之有啊?替胡光墉带东西也算不上罪啊?”
“学生愚钝!学生糊涂!”
“是!你是糊涂!糊涂到顶!你也不想想,胡雪岩同我北洋无亲无故,为何要巴结我李鸿章?不是有所求,那又是为何?你又算得上什么面子,尽然就敢替我做主先收下了字画?盛宣怀啊,你真是少不经事,被别人当枪使了,自己还浑然不觉!”
李鸿章这番话,其实已经替盛宣怀避重就轻了。说他“被人当枪使”也就排除了他和胡雪岩另有什么勾结的嫌疑。从本心而论,李鸿章还是看重盛宣怀的,只是被丁寿昌撩拨起的对左、胡二人的怨心此刻转而发泄到他头上罢了。所以,此刻冷静下来,李鸿章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因看到案头的公文,又换了件事儿教训开来。
“你不要以为自己做出了多大事,有多了不得。看看你写的运赈议功的折子,把自己摆在首位,把刘瑞芬放在后头,轻描淡写来一句,从旁襄助,尚属急公好义。什么叫从旁?什么叫尚属?人家是上海道,没有他坐镇,你的公事就这么好办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刘瑞芬在上海和你有什么过节,甚或有些阻挠的事儿,既然已经过去,你又弄这一套刀笔功夫秋后算账,你自己又算得什么正人君子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要是按着你这折子发下去,刘瑞芬看了,心中对你作何打算?你日后在上海的公事,还要不要办了?荒唐!糊涂!”
此时盛宣怀早已说不出话来,又不敢哭出声,只好伏地抽泣。一个身子几乎全趴在地上,头顶上的花翎一起一伏,伤心欲绝。李鸿章看了眼,终于按捺下心中怒火,叹口气道:“做人做官,都忌讳急功近利。先要把自己端正了,才好做大事!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没什么大不了的罪过。但这里面的细微之处,自己下去好好体会吧。该办的差事,还是办下去,不要自己误了自己!”
言罢,李鸿章也不理他,径直离了签押房。留了个四品候补道还在堂中伏地哭泣。
盛宣怀挨了李鸿章一顿呵斥,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想想自己这年来四处奔波,到底为的那般?心气不顺,加上操劳过度,暑气蒸腾,竟病了下来,在家呆了三天,心思烦乱卧床休息,请了病假不去上辕,有客来访也一律挡驾。
这天混混沉沉睡到正午过后才起身,底下人来报,说是周馥来了。盛宣怀不由得强撑病体,到书房见他,一阵嘘寒问暖过后,周馥道:“我才从中堂那儿来,今天上辕,议轮船招商的事儿。”
“轮船招商——”盛宣怀本想装出副无所谓的样子,但转念一想周馥不比别人,自己的心思他是知道的,掩饰起来反而矫情,便问道:“到底如何定的?”
“朱其昂总领商局。”
“噢——”
“老弟,有句话我得说。”周馥见这幅光景,知道不把话说明,解不开盛宣怀心里的疙瘩,便啪地一声把手中的折扇一合,低声说道,“我原以为,中堂不过是有些偏听偏信,对你有些误会。今天上了督署,我才知道,乐翁在轮船招商这事儿上是很下了些力的,你斗不过他!”
“怎么?”
“我本想,虽说中堂对你有些不满,但你和云翁两人,能力高下是判若云泥的,只要旁敲侧击,说动中堂,轮船招商的事儿还是会落到你的头上。可我尚未开口,丁日昌一席话,就把你这条路堵得严严实实。”
“什么话?”
周馥一边思忖一边慢慢说道:“乐翁一开口,就把以前办轮船想要招募商股的法子全盘推翻,不是商本商办,也不是官督商办,而是官本官办!由北洋下拨二十万两银子作为本钱,调拨江南、福建船舶充当资本,由朱其昂以海运委员候补道的身份管理招商局。他和陈钦还重新草拟了轮船章程,里面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定了轮船局的操控大权,我还记得是这么写的——
本局公事甚属繁重,业经由直隶爵阁督部堂李派有总办,禀请刊刻关防一颗,以昭凭信,所有公牍事件,悉归总办主裁——你听听,这和江南制造局有什么区别?原来商人入股的法子,被乐翁四个字就给推翻了,说是要“权自我操”。什么权?谁来操?”
听到这席话,盛宣怀像是兜头被泼了盆冷水。本来他还想,虽说自己得罪了李鸿章,但朱其昂不得人心,招不来商股的事实是明摆着的,放眼整个北洋,熟悉轮船招商的,除了自己别无二人,到头来还是会落在自己手里。没想到,丁寿昌却来了个釜底抽薪,生生把“商本商办”变成了“官本官办”,这样一来,朱其昂招不招得到商股无足轻重,反倒是自己这个一贯主张笼络江浙富商入股的变得不合时宜了。
“中堂怎么能让轮船局官办?江南制造局官办、福建船厂官办,成了什么样子?弊病丛生、虚浮矫饰——”盛宣怀急得站起身来,大声喊道。
“老弟!”周馥一摆手制止了他,两根眉头紧锁,斟字酌句说道,“中堂也有中堂的难处,他老人家一手做了这么些铺垫,自然不想到头来好处都让别人夺了去——丁寿昌看准的就是这点,而你搬出胡雪岩最大的失策也是这点……”
“哎……乐翁啊,乐翁,真是大手笔。”盛宣怀也知道发泄无用,颓然坐下。
周馥隔了半晌,突然轻轻一笑,道:“人家乐翁还是惦记着你的。总办定了朱其昂,他又全力举荐你当会办,连中堂都觉得意外。”
“乐翁举荐我做会办?”
“是的,不过我已经给你挡回去了。”周馥含着笑喝了口茶,道,“莫非你以为他安着什么好心?我送你一句话,慢慢想想吧,与其陨越于后,不如退让于前。”
又过了两天,盛宣怀销假上院。李鸿章倒也没再教训他,只是盛宣怀自己心中兀自还平不过气来,索性又请了一月的假,说是要回苏州省亲。李鸿章倒也没有留他,说了句:“你出来这几年,也该回去看看。完了也别急着回天津,先到南京,有些公务要你料理。”
辞了李鸿章,盛宣怀没有乘海船,而是带着张德生、屠子良及几个老家人,一路南下,由直隶入山东,转安徽再进江苏,一路半是为了考究民风,半是为了调剂心绪,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到苏州。
盛家本来世居常州,但父亲盛康丁忧之后起复为浙江候补道,把一大家子人统统搬到了苏州,这才半年光阴,暂且就租了阊门内一家盐商的大院落脚。盛宣怀一行人才到大宅门口,早有看门的大呼小叫起来:“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这一下整个盛家都惊动起来,各屋各院人进人出。盛宣怀本是家中老大,出仕又早,如今已是道台,更兼着这离家就是两年有余,自然各色人等上来嘘寒问暖,弄得个盛大少爷应接不暇,便笑着同各人打着招呼,边朝里面走去。
走不多远,便进了内院,几个丫鬟、老妈子簇拥着盛宣怀的夫人董氏便迎了上来。这董夫人名叫董婉贞,也是江苏常州人,大家闺秀。董家也是世代官宦,在常州青衣巷老家又是同盛家老宅隔街相望,从小便认了娃娃亲,十七岁那年便嫁入盛家,至今已十年有余。
董夫人身材娇弱,肤色白皙,略有些气血不足之症,说话便有些中气不足,不过自从五年前老夫人去世,她便主持盛家中馈,少不了要拿出副当家的架子来:“大爷回来了,外边的人怎么伺候的,怎么都进了内院,还没人给换衣裳?”
这话一出,一边早有老妈子捧着换的衣服上来,道:“已经让厨房烧热水去了,请大爷到后边更衣。”
盛宣怀两年多没见过妻子,本想着有怎样一番亲热的景象。哪知道拥来这么一堆人,董夫人自己也是端着个庄重贤淑的架子,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略一笑,道:“这倒不用忙的,老爷子呢?我该先去跪安才是……”
“老爷子用了午饭便出去了,留下话说……”董夫人才说半句,便被一阵喧哗打断,只见几个小孩子从后庭跑出来,连蹦带跳,口里乱哄哄地嚷着:“爸爸!”、“大哥!”、“二伯!”、“大伯!”,后边跟着几个撵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妈子,忙喊着:“小祖宗!慢些跑!小心摔着!”
孩子们冲到跟前,一齐上来抱住盛宣怀,有的扯衣裳,有的抱大腿,还有的要朝他背上跳,董夫人在一旁看了,不由得发急道:“这都是怎么管教的?都乱来!让老爷子知道了,不骂你们是一堆野孩子吗?”
盛宣怀倒是不在意这些表面的礼教常俗,笑呵呵地挣开来,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小玩意儿,笑道:“不急,不急,一个个来,都有份。来,喊一声,喊一声就给!”
个子最高的小孩是盛宣怀的长子盛昌颐,已经十一岁,仗着个子大,头一个冲到面前来,喊道:“爸爸!”
盛宣怀笑着摸摸他头道:“长得好快!来,拿着。”顺手递过去一个绿色翡翠玉石,雕的是匹小马,昌颐笑得嘴都合不上,但毕竟年长些还知道礼数,忙拜了拜。
后边小个子的是三子盛同颐,也上来径直抱住盛宣怀的腿,撒娇道:“我也要马马,我也要马马!”
“有,你们都有!”说着,盛宣怀也取出个翡翠玉雕的小马递过去,同颐便欢天喜地去和昌颐比较大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