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因为他任着陕甘粮台上的差事。其实说到底,这胡某人是浙江候补道,那就是朝廷的官员,也不是他左制军的私人。而且——”盛宣怀故意一顿,“而且胡雪岩也早有报效北洋的心思。譬如说轮船招商这事儿,他就多有从中出力的,早先帮云翁谋划章程,现在又说要率先入股。依我看,还是个识趣的角色。”
“嗯?”丁寿昌有些诧异,朱其昂的来信中早已说过,胡雪岩在轮船招商这事儿上有始无终,先是帮着朱其昂谋划,临到头却以“洋人忌讳”为由退出,可现在盛宣怀却说胡雪岩愿意入股,丁寿昌不由得问道,“他愿意出钱?出多少?”
“详细数目还没定,那得看最后章程定下来,总额多少。不过,雪翁的话已经说出来了,他的阜康钱庄一定鼎力支持。我估计,二三十万银子,对他胡某人而言也只是个小数目。”盛宣怀又刻意补了一句,“如今云翁在上海招商,艰难重重,要是胡雪岩肯从中相助,事情才有转机。”
丁寿昌把茶杯慢慢放下,细想了一阵,想通了其中要义:胡雪岩出不出钱,那是表面的文章。盛宣怀这番话,真正用意,是在给自己说明,朱其昂是搬不动胡雪岩的,胡财神在轮船招商这件事儿上只卖他盛某人的面子。想通了这一层,丁寿昌才拿出副恳切的神色道:“盛道,我也听说朱其昂在上海招商不畅。但他来信往往语焉不详。你在上海,知道里面的确切情形,不妨说给我听听?”
盛宣怀得了鼓励,以为自己拿胡雪岩出来说事,已经打动了丁寿昌,便把朱其昂在上海如何不得人心,招股如何困难详详细细说了一通,最后叹道:“乐翁,真的不是我要出云翁的言语,如今他在上海商界,几乎成了个孤家寡人!沙船帮已经和他闹翻,整个帮中,只有郁熙绳一个人出了一万两样子入股,做做面上功夫。你想,沙船帮这么大产业,却只有区区一万两银子,别的地方还敢想吗?”
“这些情形,朱其昂说了一些,却没你说得这么详细。我是真没想到,他竟然办成这个局面。”
“是啊——”盛宣怀察言观色,见丁寿昌言语中有些不忿,故意一叹气,“如今招商这事儿,如果胡某人真的肯出力,以他在上海富商中的声望,率先入股,或许局面还能补救。只是——”
“只是什么?”丁寿昌客客气气地说,“盛道,我们都是中堂手下办事的。既然办事,就一定要想法把事情办成办好,这样才能不辜负中堂的期望。你有什么尽管说,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万不敢当!万不敢当!”盛宣怀本以为丁寿昌是铁了心要把朱其昂扶上位的,不成想他竟然如此虚心向自己讨教,多少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谦让一番后才说,“只是胡雪岩对云翁颇有些意见。”
“哦?”
盛宣怀舔舔嘴唇,捡着词儿说:“雪翁以为,云翁虽然经办海运多年,又参股过清美洋行。但其实对轮船航运并不十分精通。别的不说,雪翁不知道从何处得到云翁上的轮船章程,里面有一条提及轮船局要调用上海、福建两处船厂的轮船用以轮运。但其实两厂造的都是兵舰,吃水深、用煤多、机器煤炉占地太广,这些都不是商船的模样。用来揽载,根本装不了多少货物,所得还不足以补贴烧煤的费用。可云翁却看不到这一层。这事儿,哎,如今上海商场里都已当成笑话来讲。雪翁只说了一句话——”说道这儿,盛宣怀又顿住了。
“什么话?”
盛宣怀装出副为难的样子,好半天才说:“雪翁说,如果真让云翁主理轮船招商局,只怕商贾、朝廷都会赔得血本无归。”
这些话其实胡雪岩也讲过,只是意思相仿,言语绝没有如此激烈。盛宣怀此时故意如此,多少有些危言耸听的意味。他仔细看着丁寿昌,只见天津道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然后才叹气道:“不明就里,突兀轻进,从来都是做事的大忌!”
到此刻,盛宣怀自己思量,觉得火候够了,便把手放到嘴边,微微一咳道:“大人,我有句话,本不该说。但倘若不说,却是如鲠在喉。”
“你尽管讲!”丁寿昌一副矍然醒来的样子,道。
“在下觉得,但凡做事,首要便在得人。曾文正公能得人,所以有几败几起而后平定长毛的伟业。中堂能得人,所以北洋才有今天这番局面。如今就事论事——云翁在江苏海运是一把好手,官场、民间,那都是有口皆碑的,是有名的能员。但,轮船招商这事儿,到目前这地步——恐怕唯有择人善任才是正道。”
丁寿昌不言声,他自己心里在紧锣密鼓打着盘算:这些话,大旨要义无非是想让自己弃朱其昂而选他盛宣怀。这些话里有不少虚假之意,但朱其昂如今办事艰难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必须要想一个完全之策,但这要花时间从长计议,目前得先想办法稳住这个毛头小子,要不然他到李鸿章面前也如此炮制一番,朱其昂的前途就很是堪忧了。
因故意做出沉思的样子,过了半天才蹙着眉头道:“我方才把盛道的话仔仔细细翻来覆去想了一遍,真正是有大道理的真知灼见!我看,这样办:你先把这些情形写个条陈,咱们商量着改改,然后报给中堂。这里面的曲折,总要上面知道才好。我这里,也细心思量一番。如果朱其昂真的难以堪此大任,我也就顾不到他的面子了——”
说道这儿,丁寿昌心想,索性再做点姿态,大方地一挥手道,“我知道,北洋里都说,朱某人是禹翁荐上来的,也就是我丁寿昌所看重的人。这话不假,谁做事能一点私心没有呢?我也是觉得,此人既然是禹生所荐,自然是用惯了,真有能力又听招呼的,这样轮船招商办起来,我这里也可以省不少事。如今没想到,这个念头竟然是错了。哎!看来尽公无私这一点上,我还是缺了点啊!”
这番姿态,把盛宣怀骗了个十足,他不由得想,怪不得中堂如此器重丁寿昌,果然是个公正无私有大能耐的!见丁寿昌自责,盛宣怀便劝道:“这怎么能说是乐翁的过失呢?都怪下边人办事不力。好在还有可以挽回的地步嘛……”
“嗯,好……”丁寿昌伸出只手拍了拍盛宣怀肩膀,“我来想补救之策。时候也不早了,也就不留盛道了。你如此年轻,做事又如此仔细用心,一定有飞黄腾达之日。”
盛宣怀觉得,虽说丁寿昌没有明说要推荐自己出办招商局,但这番嘉许,意思也就很明显了,忙谦让到:“过奖了,乐翁过奖了。”
“不,你当得起。”丁寿昌说着,把案几上的匣子推了回去,“至于这个,恕我不能收纳。盛道,不是不卖你的面子,而是我和胡光墉素不相识。他又有豪富之名,这东西我也看了,价值不菲,起码也得好几百两银子。我若是收了,外面人知道就会风言风语。到那时候,咱们即使想让胡雪岩入股招商局,都会被人说闲话,那就真是想为公无私都不行了。”
“这……”
“你不要再劝。”丁寿昌斩钉截铁地说道,“做人必须从小处思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既然我是定心要把轮船招商这事儿做好,就不能不有所顾虑。你如果怕雪翁那里不好交代,你就回话说,我丁寿昌心意领了,但礼太重,收了不合适。待轮船招商大成之后,有机缘,我到上海,或他来天津,一定大宴欢聚,一醉方休,方才不枉了这份情谊。你看,如何?”
“那……就按乐翁的意思办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盛宣怀正预备上院,海关道陈钦却派人来知会,说是赈灾粮食运到通州,账目有些不清楚的地方,要他务必先去塘沽与仓场侍郎会账。盛宣怀不明就里,只道这是当务之急,便去了塘沽。他前脚刚走,丁寿昌后脚便赶到了总督衙门。
说起来,天津道是地方官,不比候补道,用不着每日到按察使、布政使和总督衙门“站班”。但丁寿昌还兼着北洋行营翼长,担了个参谋军机大事的名义,所以依旧按在淮军中的惯例,每天七点钟到总督行辕递帖子见面说事儿,总要忙到十点钟才回自己衙门办差。
这天进了总督行辕,丁寿昌是来熟了的,知道李鸿章必在签押房办公,便径直进去,果然见到李鸿章全身一品文官服穿得周正,正皱着眉头在案前批阅公文,运笔如飞。写完一份就递到一边,文案委员取过来看,但凡只有“知道”、“照准”等简单批语的,就直接用印,而那些需要费些言语才能说清的,就按着李鸿章简短的批注草拟回文,然后再给他过目。
李鸿章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便知道是丁寿昌来了,待到他行过礼,便从案头捡起份公文,轻轻一甩,道:“你来得正好,这里正好有桩事情,你先看看,我这里还有几件事,忙完了,咱们再计议计议。”
丁寿昌去过公文一看,是总理衙门送来的。文里说的是,新疆阿古柏割据为乱,陕甘又内乱不息,左宗棠任钦差,督办西北军事,他上书朝廷,以陕甘贫瘠,而各省解送的军饷不是迁延日久就是短缺数目,缓不济急,目前用兵方亟,必须立时筹到大笔军费。所以请旨,在上海借洋债两百万两白银。目前已和汇丰谈妥,利息为一分五厘,洋人要求以海关关税收入做担保。这虽然已不是左宗棠第一次借洋款,但朝廷还是以事关重大,命总理衙门会同南、北洋大臣商榷,看到底要准不准这笔款子。
一边飞快地把文字看了遍,丁寿昌一边在心里草草想了一番。他熟知李鸿章的心态,早已把握到这位北洋大臣想要如何回复。可丁寿昌看得更深,隐隐觉得,这恰恰是个机会!做得好,自己的心事就能事办功倍!便细细用心琢磨言语,默站静等。
好一会儿,李鸿章把手头的文书批阅完毕,一抬头,诧异道:“你怎么还站着?坐,坐下说话。”
“是。”丁寿昌随手取来一边的小凳,坐在李鸿章桌前,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依旧是当年才入李鸿章幕府中那副谨慎的模样。
李鸿章扭过身子,把一旁的冰镇玫瑰花露取来喝了口,又吩咐道:“天气热,脱帽吧。”等丁寿昌脱了帽子,这才问:“看完了?”
“看完了。”
“你觉得如何?”
“职道觉得,这款子不能批。”丁寿昌斩钉截铁说道,“西边的战事就是个无底洞,同治六年,已经借过两百万了,也没见收到大功效,这里又是两百万,这么下去,国库怎么受得了?”
“是啊!”李鸿章也脱了自己的帽子,用手抚着剃得发青的脑门,发着牢骚,“左季高还在西安按兵不动,银子已经用得像泼水一样!当年追长毛幼王洪福全,以浙江全省之力供他粮饷还不够,还要福建、广东协助军饷,为了捞钱,把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郭嵩焘(1818-1891,字伯均,号云仙,官至侍郎,为清朝首位驻外使官)都撵走了!这么些年,他哪件事儿上不是大手大脚?就是福建船厂,也被他办成个大窟窿。说到底,还不都是国家的钱,敢情他左季高花起来不心疼!”
丁寿昌知道,其实要论花钱,左、李二人是不相上下的。只是李鸿章找钱的手段多少要比左宗棠高明,不会天天指着朝廷要钱,所以两宫太后那里,自然也就是青眼有加。两人的矛盾,说到底其实是个争荣辱、较高下的局面。当年曾国藩在世时,左宗棠尚且要说他的不是,如今曾国藩去了,左宗堂早就自诩为湘军领袖,不说李鸿章,就是彭玉麟、沈葆桢等人都一概不放在眼里。眼见着李鸿章声誉日上,左宗棠就卯足了劲儿斗法。李鸿章要办海军、重海防,左宗棠就上折子力主收复新疆,重塞防。所以,两百万的洋债借不借,关键是看谁人来借,左宗棠借,李鸿章就很有些意见了。
“利息也高了,一分五厘,无异于敲诈勒索。钱庄里拆借利息,也不过五厘、六厘之谱。”丁寿昌趁热打铁,又补上,“况且,海关税收如今是国家岁入大宗,多少事儿都指望着关税?咱们北洋但凡要办一件事情,都是自力更生,俭省节用去办的,并不敢妄用朝廷一分钱。要都像左季高这样,动辄以国家收入作担保,上下仿效,就这么点关税,几下也就消耗一空。朝廷、宫里还要不要办其他事情了?”
“你说得很是。”李鸿章忧虑地叹道,“说起来,不是我对左季高有什么成见,只是他这样能花钱,真不是国家之福啊。我也在想,怎么把这个款子驳回去,可——难于措辞。”
“哎——”丁寿故意也是一声长叹,“这恰恰也是职道刚才担心之处。这笔借款,本应该驳。但要是咱们一驳,难于措辞还是其次,只怕会背上骂名。”
“哦?”
“中堂你想,左季高这人,虽然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且是个湖南驴子脾气,官场中多有与他不和的。但有一条,却是少有人及——他不贪钱,不伸手。这一点,朝野有目共睹,也是他少有的一条长处。所以,尽管他大把花钱,但没有装到自己腰包,而是确实在为朝廷办事,民望也就是高的,在那帮翰林清流眼中,而是看重的。而且,西征新疆,毕竟已是朝廷订下的大略,如果咱们在军饷上卡左季高的脖子,论理上就亏了一筹。”
丁寿昌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着腿,像是有感而发:“要说做事细密,左宗棠还是可取的。中堂你看他给朝廷上的折子,先把陕甘不能筹饷,而各省协饷又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一说,最后甩出来这么个借洋债的法子。这么一来,咱们不准他借款,也就等同于不赞成西征。到时候他一个折子上去,少不得有一番官司要打。这个阻挠西征事宜的罪名,咱们北洋是担不起的。”
“哼。”李鸿章不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丁寿昌情知他已是动了些意气,便接着旁敲侧击起来:“还有一条,左季高与中堂失和,这是朝野都知道的事儿。如果中堂驳了这笔借款,清流就又有文章要做了。到时候,说不定会给北洋扣上贻误大局、意气用事、结党营私、党争伐异的帽子。这些言论上的话……”
李鸿章真有些忿然了,胡须一翘,道:“人言?我何惧人言?”
“中堂!”丁寿昌低下头,把声音放沉道,“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人言真可畏!你看看,如今清流得势便嚣张。在这么局面下,真正要做成一件事儿做好一件事儿做对一件事儿,难如登天!”李鸿章强自按捺住火气,问道,“依你这么说,这笔款子竟然还不能驳了?”
“是。该驳而不能驳。咱们北洋,驳不起。”
李鸿章愣了。“该驳而不能驳”这六个字直入要害,恰恰刺中他名利心中。本来,李鸿章自己也觉得驳这笔款子不妥。但可有可无的事儿被丁寿昌这么一疏理,竟然成了没有余地的局面。李鸿章觉得很是咽不下这口气,但又无可奈何,只好道:“好吧,就按这个路子走。索性你来拟个回文,咱们要把这借款的害处讲出来,却又要把不能不借的难处也说到。”
“是。”
“你就在这儿拟吧,不是什么大题目,要不了多少时候。我等着看。”
丁寿昌得命,便移到一边文案委员那里,纸墨都是现成的。丁寿昌悬起腕来半晌,却又不曾落笔,隔了好会儿,索性把笔一丢。回来说道:“中堂,职道现在动不了笔。还请中堂的命,让职道回去细细琢磨,明日交稿。”
“有什么动不了笔的?你丁乐山莫非还笔下疏松了?”
“不是。”丁寿昌皱着眉,轻摇头道,“只是职道一想起这其中的曲折,就觉得心气不平。竟觉得咱们北洋像是被他左宗棠吃定了一样,这窝囊劲儿,还没缓过来……”
李鸿章脸上的肉微微跳了一笑,强自笑了一声:“现在写不出来也就算了,回头再写,这事儿拖一两天也不打紧。”
“是。”丁寿昌站在原地,忽地摇着头,自嘲般笑了笑。
李鸿章看在眼里,问道:“你笑什么?”
“职道刚才在想,左季高手下还是有些高人的。这借洋款的路子,一定是他手下的胡光墉所出。也算是缜密周详了。职道自愧不如。”
“哦。”李鸿章轻蔑一笑,“胡雪岩?他是左宗棠的头一个红人。左季高把他当财神爷供起来的。你说是胡某人出的主意,我看也没什么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