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车停在路边,反正是挂的警用车牌,没人会动,所以不担心会有丢车的事情,更何况这里压根也没有人。往南是一条一路向纵深里延伸的曲折小路,玄昊熟门熟路地带着我们直直往里,接下来就是长达一个小时多的急行军。不像想象之中那么荒僻,反而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有过一段向下的石阶就到了一处险峰叠起相夹的山谷里。我是个路痴,也不辩东南西北只跟着往深里跋涉,等到了一处荒村接壤小河的时候,玄昊介绍说这里就是逍遥河,旁边是同样荒废无人的下洞村,离着风门村已经不远了。不像他们都是一身的功夫,我宅男一个又身材胖大,这段路搞得一身大汗淋漓连气都快喘不匀实了。陈凡体贴地安排我们在河边先做休息,自己和玄昊到下洞村里逛去了。
小陆则兴致勃勃地点了堆篝火,串了几只番薯来烤,美名其曰野外生存体验。
“杨哥,来……尝尝,咱这手艺没的说!”这个退役特种兵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边吹着焦糊的烤地瓜一边大呼小叫。
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就是烧焦了些,到把我馋虫勾了起来,两个人一口气吃了四五个才罢手。
“小陆,真别说,手艺还确实不赖!”我满意地就着河水洗洗手。
小伙子脸一红,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杨哥,反正现在老板和那个小子没回来,给讲个故事聊聊呗?”
看来不只是我一个对那些民俗传说有兴趣?酝酿一下,忽想起早些年爷爷的一个老战友讲过的经历,我便不由自主地开始讲述起来这个离奇的往事。
1986年,全国实行强制火葬政策。当年爷爷已经是半退状态,享受国家县团待遇,和崔爷爷比起来,他算是享起清福了。还记得崔爷爷来串门子时羡慕地说道“老杨,你这可是神仙日子啊!”
和爷爷不一样,他还有好几年才到岁数,加上挂着市里民政局殡葬制度改革委员会的职务,主持火葬场工作,每天忙得那叫不亦乐乎。当初,殡葬改革已开展至全国,骨灰盒几乎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最终归宿。对比土葬,火葬的发展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尤其这个政策推行确有不少优胜之处,既能有效防止病菌传播,更能节省大量土地。
但在这个时候,就有人会问,中国自古到今为什么一直都是以土葬为主,而不实施火葬呢?是他们没有这种预见性吗?当然不是,祖先的智慧是不容忽视的,现代所谓科学与数千年的智慧沉淀相比,无异于管中窥豹。
崔爷爷当时是把这件传闻当做一件正经事来讲的。
崔爷爷主管火葬场的时候,手下有个叫胡得志的老殡葬工人,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个五十来岁了,眼看就要退休。正赶到青黄不接新人没到岗的时候,他突然闹起来罢工了,说什么也不上班。为了安抚职工,崔爷爷和他做了一次长谈,记得他是这样讲述事情始末的。
当时,我和这位姓胡的就对坐在办公室入口处的茶几前,整个办公室就只有我们两人,很安静。这样的气氛很好,很适合聊天。
我给老胡递了根烟,但他说已经戒烟多时了,我笑说:“我爹今年九十六了,还每天抽两包烟呢,他已经抽了超过一个甲子了。”
其实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抽烟,但如果对方不抽,我也不方便抽,毕竟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老胡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我的香烟,我立刻给他点上,不让他有后悔的机会。
老胡深深地吸了口烟,惬意地闭上双目,仰天吐出长长的烟柱,然后对我说:“你爹百年后,千万别火化。”
我真有点想吐血,爹已经是个跨进百岁的老人了,“百年”这个词实在不适合用在他身上。但老胡显然没注意到这点,接着又说:“对先人来说,火化不是一种殡葬方式,而是一种酷刑。”
“何以见得呢?现在我国有十三亿人口,如果不推行火葬,那以后大部分人都得住到墓地里。”我说。
“我年青时也是这么想。”
“为何现在不这么想呢?”
“如果你常来在火葬场,你就知道火化是一件多恐怖的事情。让我告诉你吧……”老胡闭上双眼,像是回忆很遥远的过去,片刻之后道:“大概十几年前吧,那时北京开始推行火葬,省政府也响应号召出资建了个火葬场。”
“因为在火葬场工作终日要与死人打交道,愿意到这里工作的人没几个,而且当时正值经济起飞,是个当乞丐也能锦衣肉食的年代,要找人来这里工作谈何容易呢!
“我本来是‘捡骨’的,就是那种替别人把已入土两三年的先人骸骨取出,装入宝塔供奉的人。因为我本来就是终日与死人打交道,加上火葬场也与政府沾上边,福利挺好的,所以我就进去工作了。
“当时,火葬是自愿性的,虽然政府有补贴,但是愿意送先人遗体来火化的没几个。因此,虽然火葬场就只有我,但工作还是挺轻松的。我还经常开玩笑说,没有比这份工作更好的活儿。直至那一天之前,我也经常这么说……”
老胡突然沉默起来,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似乎在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甚至是痛苦的回忆。我一直都认为,要让一个男人放松,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一根香烟。
老胡吸了口烟后,继续说道:“我记得很清楚,虽然已经过很久,但我还是记得很清楚。那天,天色很阴沉,虽然是早上十点左右,但我也得把火葬场的灯全都开着,因为我们需要火化要一具遗体。
那是一具老党员的遗体,其实那年头愿意火葬的都是些老党员、老革命。听说他是自然老死的,在和孙子散步时,突然说觉得很累,累得站不起来,就坐在地上睡着了。
然而这一睡,就再没有醒过来。没有大堆大推的纸扎品,也没有一袋袋的香烛冥镪,只有几束鲜花。我想这位安静地躺在廉价棺木内的老党员,生前一定是个清官,所以我做事时特别小心,希望他能舒舒服服地走完这最后一程。
现在的火葬场都是不让家属观看火化过程的,就算看也得隔着厚厚的玻璃。但在当时则没有这样的规定,家属要看的话,我会让他们派三两个代表看,只要不妨碍我们的工作就行了。
我小心地把老党员的遗体搬进火化炉,关紧炉盖,一切都跟平时没两样,只要一按点火键,半小时后,遗体就会化成一堆灰烬。
可是,可是可怕的事情就在我按下点火键之后发生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我按下点火键不久,火化炉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过如此恐怖的叫声,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出来。我都是终日与死人打交道的人,但也吓得几差点没尿出来。
老党员的儿子及儿媳当时也在场,儿媳吓得跌坐地上,儿子呆了片刻突然大叫‘爸还活着’,接着就想冲上前打开火化炉的炉盖。我忙扑上去推开他,大骂‘你不想活了,现在打开炉盖,我们都会被烧死’。
说得没错,火化炉是全自动的,按下点火键就不能停下来,如果强行打开炉盖,炉里上千度的火焰会喷出来,就算不把我们烧死,也得烧成残废。
但他儿子可不管这些,与我打起来,不停说他父亲还活着,我是杀人凶手之类的话。我有点拗不过他,就上前把他按下来。直至火化炉里再也没有传出那可怕的叫声。”
老胡双手抚脸,把这段往事说出来,是释放感情,还是往伤口撒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现在需要香烟。为老胡点燃香烟后,他又继续说:“事情后来闹得很大,但最终还是给压下来了。毕竟,这事要是传开了,殡葬改革就不可能再进行了。之后,上面下了规定严禁外人进入火化室观看火化的过程。虽然没有家属在旁,但我每次火化遗体时,同样是心惊胆战……
“我算过,大概每火化三十具尸体,就出现一次老党员那样的情况。这二十年来,我不知道亲手烧死了多少人,我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我是个杀人魔王,啊……”
老胡突然失控,仰天吼叫。我赶紧把失控的老胡制服,虽然他精神似乎有点问题,但并没多大攻击性……
我就此事向一位法医讨教,他说:“知道什么是假死吗?那是低等生物一种自我保护的原始本能,当遇到恶劣环境时,身体机能将会出现接近停顿的状态,跟真正的死亡极为相似。”
“人类也会出现假死状态吗?”我问。
“理论上不会,但是古今中外关于人类假死的记载屡见不鲜,不过总是把原因归咎于返祖现象,我个人认为并非如此。比如那个老党员,他并不是因为身体机能衰退而自然死亡,而是因为脑溢血或者其它突发性病因而引致濒死状态,继而激发出他的原始本能,进入假死状态以保存性命。但假死与真正的死亡从表面上看来,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就算经验丰富的老医师也难以分辨。可是在火化炉内受到高温刺激,老党员立刻就从假死中苏醒过来……"
“唉,可怜的老胡,他因此背负上了错不在他的心灵的罪责!”
“事实就是这么简单吗?三十具尸体就出现一次的概率未免也太频繁了吧?”
崔爷爷这样对我爷爷说道。
我爷爷呵呵地笑了:“人死如灯灭,身后事嘛!你这一辈子还见得少了?”
崔爷爷愣了愣,突然说道:“那老师长干嘛哭着求首长同意他土葬?难道真就是为了给他家老太太守祖坟那么简单?他老人家可是一辈子的老革命了……觉悟就那么差?”
两个老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