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中,烛光摇曳不定,不免给人一种凄凉之感。妇人躺在床上,脸上已是毫无血色,还不停地咳嗽着,而且每次咳嗽都会咳出一些黑色的血来,那少年坐在床边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轻抚妇人的后背,独臂人则站在床前看着妇人,亦是潸然泪下。看到向天行等人进来,少年立刻起身相让,唐老太上前一番察看后,表情变得更加凝重,缓缓地摇了摇头,众人皆已明白解毒无功,屋中登时静得连呼吸之声都清晰可闻。
向海蝶取出瓷瓶道:“老前辈,不如再给夫人服些天恩保命丹试试吧!”
不料妇人忽道:“姑娘的好意难妇心领了,不过难妇感到内腑之中已经起了变化,只怕生死之关随时可到,就不要再浪费灵丹了。”
众人皆是一愕,少年却蓦地失声大哭道:“娘,这位姐姐说得对,您就再服些丹药试一试嘛,万一尚有转机呢?”
妇人亦是泪流满面,抱紧儿子道:“娘又何尝愿意抛下枫儿呢?可是娘的伤娘自己最清楚,正所谓生死有命,这又岂是强求得来的?”
少年道:“可是。。”
妇人微微地摆了摆手,道:“枫儿,你把娘扶起来,趁着还有最后的一点时间,娘有话要说。”
独臂人忽道:“你先莫急,容我们再想想办法。”
妇人蓦地悲从中来,不觉落下了几滴眼泪,道:“可是有些话此刻不说,大概就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说了。”
独臂人见她如此,亦不禁流下泪来,只得与少年一起将其扶起来靠在床上。
众人均以为她有话要对儿子及那独臂人说,正欲告退,不料妇人却已一抱拳道:“诸位,请恕难妇先前失礼了,不过各位的大恩大德难妇实是铭感于心!”
向天行回礼道:“举手之劳而已,夫人无须放在心上。”
妇人点点头道:“向大侠,这几位英雄可否替难妇引见引见?”
向天行当即一一作了介绍。
妇人抱拳道:“失敬失敬,诸位的名声早已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实是足慰平生,难妇这厢有礼了!”
众人客气一番,妇人又道:“如此最好,难妇正有许多话要说,其中不乏一些武林秘辛,只怕与眼下的武林劫运亦有些关联,所以难妇冒昧,深望诸位留下一听。”
独臂人立道:“可是你伤得这么重,实在不宜多言!”
不料妇人却招招手,柔声道:“你过来坐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独臂人微微一怔,似是有些受宠若惊,然而看到妇人期待的目光,立时不由自主地移动沉重的脚步,颤巍巍地走了过去,缓缓坐下。
妇人凄凉一笑,道:“你身负绝技,世无匹敌,本是雄才大略,抱负远大,如今却是将男儿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蹉跎在了我们孤儿寡母的身上,埋没了你有用的一生。”
独臂人淡淡一笑道:“这是我自己的主张,与你们何关?”
妇人一双凤目扫视众人,黯然道:“难妇如今已是快死的人了,倘若有什么失言失检之处,还望诸位不要见笑!”
向天行道:“夫人的胸襟这般坦荡,只有令咱们佩服!”
妇人笑笑,当即对独臂人道:“我这一生之中,负欠你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说着一双失去光采的眼眸中,泪水蓦地滚滚而下,道:“你照顾了我和枫儿整整一十五年,这份情意是何等深厚,这十五年来,你出生入死,仅凭单人一剑保护着我和枫儿经过大小四十场生死大战,从前后相加足有数千高手的重重围攻之中屡屡突围,这股豪气,这份本领,当世之中几人能及?纵是赵云重生,关公再世,恐怕亦要逊你三分武勇!唉,枫儿也就罢了,可是我的内伤久治不愈,不仅帮不了你,却还要你处处卫护,终究成了你的累赘!每每梦回之际,我都梦见你为了救我不惜以臂挡刀,白衣染成了血衣却仍然浴血苦战,最后虽然击退了围攻你的六大高手,而你亦是力竭而倒。。只可怜昔年少女们心中的最佳情郎如今竟成了独臂之人!”
这一番褒奖之言,出自一个生机奄奄的病妇之口,虽然俱都是说的豪壮往事,但眼下的黯然画面,却使那豪壮的事迹中,点缀着一份凄凉。众人都听得动容不已,这才知道其左臂居然是为了救这妇人而断的。
独臂人强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少一条胳膊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也真是难为你了,居然记得一共是四十场大战,我却从未算过亦早已经记不清了。”
妇人泣不成声地道:“得人恩惠千年记,更何况我们母子今日的活着全部都是你用血用肉用命换回来的,那一幕幕叫我如何能够忘得了啊!”
独臂人亦是忍不住淌下了两行热泪,哽咽道:“可是这一次若不是你为我挡了毒针,恐怕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就是我了!”
妇人苦笑道:“如果不是你返身去救枫儿,又岂会将背后的空门露给了敌人,让敌人有机可趁,暗中施放毒针?既然你为了救我和枫儿可以屡屡舍身犯险,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我又为何不能为你而死?”
话到此处,她的脸上突然绽出一片羞昵的微笑,那是痛苦和欢愉混合的笑容,闪动着泪光的双眸从诸人的脸上缓缓地扫过,道:“不怕诸位见笑,难妇要在死亡之前一泄胸中的积郁,它在我的心头压了半生,这十五年来更是与日俱增,至今我已经承受得太多了,实在是不吐不快!”
微微一顿,双目中突然闪动起一片光辉,苍白的脸上,也隐隐泛起一圈红晕,她突然伸出手去,放在独臂人的一只手背之上,而那独臂人似是不能负荷那妇人的一双手的压力,身躯竟然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起来。
这时,那妇人似是无法再控制内心的激动,深情的望着独臂人,幽幽地道:“我要说出压抑在心里的感情,如果现在再不说,只怕以后真的是没有机会了,那将使我死不瞑目!”
独臂人急道:“你切不可因为一时的冲动,伤了枫儿纯洁的心灵,使他留下回忆的阴影!”
妇人的脸上更见红晕,眸子里的光辉也愈见明亮,表情坚毅地道:“不,就算枫儿从此不认我这个母亲,我也一定要说!”
接着语调陡然转为了悲怆,道:“十五年的日子实在不算短啊,可是我们之间从未说过一句示爱之言,也未有过一点逾礼之举,我们发乎情,止乎礼,心地清白,坦坦荡荡,有天可鉴,何错之有?我自问这些年来完全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就算天下人都骂我不守妇道,我亦敢面对千夫所指,无惧无愧!”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字字句句满含血泪。可是那少年却被眼下的情景弄得茫然无措,转动着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独臂人,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众人早已感动得泪洒衣襟,此刻又意识到了一桩江湖上惊人的秘辛即将由那妇人的口中说出,不禁更是屏住呼吸,凝神而听。
独臂人长叹一声,道:“事非小可,还望你三思。”
他的声音不由得微微地颤抖,似乎这几个字,已是用出了他全身的气力。
妇人道:“此事我已经想了很多年了,到了此时此刻你还不让我说出来,难道真的要我把这些都带进棺材去不成?”
独臂人这才下了决心,道:“好,那你说吧!”
妇人忽的嫣然一笑,恹恹病态中,绽开出一片笑容,衬着两片红晕,秀丽雅致的面庞,在满屋红彤彤的烛光映射下,更加显得娇媚不可方物,隐隐流现出昔年那醉人如酒的绰约风姿。
众人不论男女老少皆是看得一呆,心中暗道:“美人一笑倾城,古人诚不欺我,看这妇人已是半老徐娘,而且缠绵病榻这么多年,可谓是憔悴黄花,支离人样,然而一笑起来仍是这等娇媚横生,想她未伤之前,定然是足以颠倒众生的一代尤物了。
妇人深吸一口气,纤纤玉指指向独臂人,道:“诸位皆是武林中的高人,一向交游广阔,能否猜到他是谁么?”
然而独臂人却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人生如梦,尽是虚空,世间浮名,何必认真!”
言词之间无限凄凉,原本炯炯的目光亦是变得一片黯然。众人听她前面说的,早已猜到眼前的这位独臂人必非普通之人,此刻不禁又是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而遍搜枯肠,仍是想不出来此人的身份,屋中登时一片安静。
妇人幽幽一叹道:“这十五年以来,他除了失去左臂之外还曾四度身受重伤,有好几次都是只差一点就送了性命,轻伤更是不计其数,其中多数都是为救我们母子而伤的。此外我们为了不被敌人发现只得常常搬家,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尤其是他,就连睡觉都是提心吊胆的,可以说是受尽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否则以他的内功造诣不过五十岁又岂会两鬓皆白呢!而且他为了保护我们母子,亦无比担心他的仇家发现他没死,便会给我们引来更多的追杀,所以终日都以这副丑怪的面具掩去他原本骄人的朱唇玉面,如此种种,实也难怪诸位猜不到他是谁了。”
众人这才知道独臂人原来戴着面具。
吴莫忧忽道:“夫人既然如此说,这位前辈必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了。”
妇人立时颇为自豪地道:“不错,要论他的声名威望,绝不在当今任何一位武林高人之下!”
顿了一顿,转向独臂人,柔声道:“还是不要让大家费心猜了,你取下面具相见吧。”
独臂人正要伸手取下面具,向天行蓦地语音颤抖道:“我现在已可确定了,这一位就是。。”
谁知就在此时,妇人“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黑血,身体同时向后倒去,所有人都乱作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