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令在场人无不吃惊。
姜骁身为齐王的四弟、齐国的相国,早年虽然多次带兵,但近年已经很少出征了,所以这些叛军,几乎没人认识他。
堂堂王族公子,姜骁居然会说“老子”,这让赵火也忍不住对他另眼相看。不过看他的仪态举止,这个姜骁,显然不是那种只会吃喝玩乐的达官贵人。
得知对方的身份,毛升的冷汗立即下来了,连忙策马离去,飞也似的跑向战场。在这种威压下,伤兵们没有人敢离去,也没有人敢出声。
姜骁身边骑黑马的人皱了皱眉头:“四弟,你的病刚好,一定要保重身体,千万别生气。”
姜骁点点头,没有作声。
赵火心里一动,那个人……莫非是齐王姜熊?
一行人就这么沉默不语地等待着。良久,营中传来一阵锣声。
鸣金收兵。
又过了一小会,一骑快马向这边飞奔,渐渐靠近之后,大家看清了,正是张益。
张益放慢了马速,最后变成碎步上前,她低着头行过礼,,尽力让语气平静:“相国大人,主人已经自杀身亡了;您的四名家将,战死的也由他们的儿子代替,一同畏罪自杀了。他们不能来见您了。”
姜骁的脸上越发阴沉,抬眼向城下望去,似乎有些失神。就在此时,张益突然拔出随身佩剑就向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姜骁听见声音有异,扭头一见,脸色大变,“拦住她!”三个字刚刚出口,张益的脖子上已经飞起一道血雾,身子软软地从马上跌下。
这名漂亮的女谋士,就此香消玉殒。
在她拔剑的瞬间,那名骑红马的武将已经抢身上前,护到了骑黑马的人前面,接着,马队中几名将领装束的骑兵上前护住那四人。显然,这名骑红马的武将是这支骑兵的头目。
那武将向其中一名将领使了一个眼色,那将领立即飞身下马,到了张益的尸体前,用手探了她的鼻息,随后转身摇了摇头,重新上马。显然是救不活了。
见此变故,几乎所有人都愣在当场。良久,姜骁叹口气,对那骑黑马的人低声说道:“王兄,小弟教子无方,让您受惊了。”
果然是齐王姜熊啊。
姜熊的目光一直盯着张益的尸体,缓缓地说:“现今乱世,怎么会不死人。”
一行骑兵就这么慢慢地重新开动,走向营地的正门。直到齐王、姜骁四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里,伤兵们才渐渐散去,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那压力来自于那队黑压压的铁骑,来自于地上仍然流血的美丽尸体,来自于姜骁阴冷的眼神。
沂水城的围攻,历时十天后,因为姜骁带着缓兵赶到而结束,这归功于之前飞鸽带去的急信。
齐王姜熊在得知有敌人围攻沂水城后,亲自带着骑兵跟姜骁杀奔而来,姜骁次子知道大势已去,带众家将自杀,沂水之围解除。
这场惨烈的长幼之争,在死伤万人之后,就这样平息了。
得知带头围城的竟然是自己的幼子,姜骁却一言不发。
据当时战场上在姜怡身边的士兵传说,毛升飞跑去报信后,姜怡的脸色变得惨白,险些跌倒,张益扶住了他。
张益是这样劝姜怡的:“公子,虽然您的父亲来了,但此刻城破在即,不如一鼓作气杀进去,或许能在那队骑兵来前,拿下胜局。”
姜怡摇了摇头:“天要亡我,非战之罪啊。”
张益还要再劝,但姜怡挥挥手,告诉她和四名家将,他们无颜去见姜骁,必须一死,并要张益鸣金收兵,再把众人的死讯告知姜骁。张益不同意,姜怡却已经拔剑自杀,其他四人,自知没有活路,也自杀了。
如此一来,张益只得回马,听令行事,最后以死殉主。
在叛军的大营,姜骁进入帅帐,姜熊留下了三千骑兵看押所有叛军,自己和姜骁则入了沂水城。
姜悦见到城下是自己的父亲,当即抱住了身边的姜寒痛哭失声,随即下令搬开阻挡城门的乱石,迎接齐王姜熊和父亲入城。
城主和君王入城,民众立即安定下来,接下来就是修补城墙、安抚死伤者等工作。叛乱,就这么平定了。
那原先参与叛乱的守城军,只有两千多人还活着,而叛军,活着的还有三千多人,另有一千多名奴隶。姜骁处死了所有的军官,普通的士兵,则令其回家。而那一千多名奴隶,连同所有的攻城器械一起,变成了他的财产。
这些奴隶,有一部分被封赏给了护城有功的将官,比如姜寒等人,另一部分则被姜骁自己留下了。赵火属于后者。
此战多亏姜寒、姜宁等人赤胆忠心,全力保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此大功,姜骁岂能不重赏?他将原先高野的平阳城给了姜宁七岁的儿子姜清,又给了姜寒鲁凤原先的沂南城,这些奴隶和其它战利品,也一并分赏众人。
因为姜宁之子姜清年幼,接替姜宁领导“银盾”的,是姜宁的弟弟姜平,他们都算是姜骁的族人。而文松死后,沂水城的守将换成了姜悦的亲信朱武,他是那种经验丰富但老成持重的人。
没有人听到姜骁发表任何一句对此事的看法,只是当晚,姜骁少见地喝得大醉,回房对着夫人痛哭,夫人劝慰时,他说道:“都说‘长幼相争,败家之根’,可叹我虽深明此理,两个儿子依旧反目。阿杰曾经算出我命中家人不合,看来这都是天意啊。”
他口中的阿杰,就是他的第一谋士东方杰。
而对战败者的责罚,姜骁是毫不留情的。除了姜怡被安排了符合其身份的葬礼,其他众人的尸体,都是被一把火集体焚烧;而这些叛军的家眷,被没收家产,贬为奴仆。
叛乱平息的第三天,阿卡金因为伤势过重,在睡梦中死去。他至死也没能再回到自己的故乡。
第四天,刚好是赵火被带到姜骁府上的日子。
而那一天,赵火终生难忘。
一早上,赵火等五百多名奴隶就被带进了沂水城,此时,城中恢复了一些平日的繁华热闹,但仍然带着战后的破败与混乱。
奴隶们被装在一种特别的大铁笼里,用牛车拉进姜府中。进城时已是中午,酷暑之下,每十人被塞在一笼,仿佛一笼笼鸡鸭一样。来到奴隶的住处,他们又像鸡鸭一样被从笼中驱赶出来。赵火看到那破败拥挤的草屋,还有发黑的食桶,心里不由得更加沉重。
等腿好了,就逃跑吧,去阿卡金的部落,完成他的遗愿,然后就在蛮地生活下去。
没过多久,姜骁在仆役的护拥下来到了他们的住处,他今天一身华服,更显得身份高贵,但脸色苍白,眼眶甚至发青,显然二子相争一事对他打击确实很大。然而他的目光,却明亮异常。
他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奴隶,这些奴隶衣衫破烂如同乞丐,个个神情麻目,面黄肌瘦。
他缓缓开口:“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姜骁的奴隶,你们会被皮鞭抽打着,去做又脏又累的工作,你们会吃最差最少的食物,你们生病了,就会像垃圾一样被丢出我的大门。别对我怀恨在心,因为你们是我的奴隶!是我的财产!我可以对你们为所欲为!逃跑是没用的,至今为止,没有一个奴隶从我手里逃走过,而不听话的奴隶,他们的下场只有死!”
显然,这一席话,让奴隶们都感到了不安和愤怒,但是最后那杀气腾腾的几句警告,让他们又低下了头。这些奴隶,长年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他们对于自己的命运早已麻木,已经麻木的神经,偶尔刺激一下,也许会有些微的痛感,但也仅此而已。
后排的赵火轻轻地叹息,难道姜骁这样的人,见识如此平庸吗?他又想起那天里,姜骁那一番锐气十足的话,他有些疑惑。
姜骁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会在心里骂我不仁慈。但仁慈是像泥土一样廉价低贱的东吗?!”他的声音高了起来,“不,我的仁慈,那种好吃懒作一无是处的人,不配得到!如果你们想得到仁慈,可以,展示给我让我欣赏的东西!除了美貌,哪怕是你的勇猛,你做得一手好菜,只要你让觉得,继续让你做一个奴隶是我有眼无珠,那么,你有作为门客或者谋士的才能,我会马上送你美食华服,还有舒适干净的卧室,还能以我的门客或者别的身份,骄傲地指使自己曾经的同伴。但是如果做不到,就继续做奴隶吧!因为在我这里,奴隶就是无可救药的同义词!”
此刻,赵火呆住了,所有的奴隶都呆住了。
瞬间,赵火明白了他不给予这些人自由的用意!
是的,放走一批奴隶,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损失,还能搏得仁慈的名声;但留下他们,却能从中找到可用的人才,给他们自由与地位,得到他们的效忠!
赵火回想起,那些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奴隶,都被他以不能工作为由留下,那些曾经是贵族家眷或奴仆的,也一个也没被放走。
这是个精明得可怕的人!
沉默过后,人群渐起骚动,一个老者颤声问道:“主人,您真的,会让我们做门客吗?我们的身份……”
他话未说完,姜骁已经冷笑起来:“想让别人对你尊重,首先得自己看得起自己,如果自己都甘心做奴隶,就别怪别人用鞭子抽打你。至于身份,你们有谁比我的更尊贵,那就站出来。”
奴隶们再次沉默,然而他们原本无神的眼中,竟然异样地明亮起来。
姜骁,却放眼在每个人身上扫过,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