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背后有人说话,朱达打个激灵,迅疾回身过来,但见好一条大汉,身长一丈,披一头狻猊乱发,剑眉阔面,身上穿着麻布衣衫,粗犷雄野,不怒自威。朱达有几分吃惊,故作镇静,冷冷道:“阁下好俊的功夫,能悄然接近而不让我察觉,料想非寻常人也,敢问高姓大名?”
那大汉不是师十四又能是谁?
师十四笑道:“吾是姜太守的好友师十四,想必汝也有听过吾名。”
朱达打量一番对方身材相貌,与传闻中的师十四一般无二,惊奇不已,忙施礼道:“原来是大儒剑师子,难怪有恁的好轻功。久闻公之大名,未能得见,不想今日竟有幸相会!”
师十四回礼道:“未知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朱达,字济之,现为镇南将军手下的破虏将军。”
师十四道:“吾听过汝之义名,汝是个了不起的寒门士子。”
朱达道:“岂敢。能与师子相见,正是有缘,不如一同前往酒家,喝上几杯小酒?”
师十四道:“也好。吾正欲托人办一件事,须是一位高官,不想正撞着汝。且随吾来,移步酒馆说话。”
朱达欣然与之前往。二人来到天虞城中一间有名的酒楼,名叫“凤山楼”,是官僚聚宴常去的所在,寻常人消费不起。这酒楼有上下三层楼,金窗绣户,朱柱雕栏,入内一观,更是华美气派,玉盘金樽等闲看,珠帘银钩也平常,有莺喉歌女,手抱琵琶唱曲儿,有粉面小厮,陪着唱和聒噪。达官显贵,推杯换盏,公子王孙,拥红抱翠。朱达一向来不喜欢去这种地方,不禁皱了皱眉,师十四却不管许多,大阔步踏进去,走在前头,引着朱达上了二楼,转角进去头一间房,轻轻推门入内,把手一摆,指着屋内一人道:“这位是吾友官仪先生,乃是朝廷派来的使者。”
汉官仪就堂而皇之地坐在那,一脸微笑。
朱达看着汉官仪那张瘦脸,惊道:“朝廷使者?这又是怎么回事?”
师十四让朱达坐下,回身把房门关上,笑道:“不必惊讶,他是汉开边的兄弟,现在代表朝廷前来南国,正需要找个人引见。”又对汉官仪介绍道:“这位是破虏将军朱达。”
汉官仪笑道:“原来是朱将军。”
朱达隔着一张圆桌,盯着汉官仪道:“莫非是为停战而来?”
“在下奉朝廷旨意,南下谈判。但是路上被白宗阻扰,在下费尽气力才逃脱出来,得以进入天虞。”汉官仪道。
“白宗怎敢羁押朝廷使者?就算他敢,阁下孤身一人,又怎么可能从白宗的大营里逃出来?”朱达质疑道,“莫非阁下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汉官仪暗道:“这人不好诓骗,须把实情托出。”随即笑着说道:“实不相瞒,我制造了一个傀儡替身,才侥幸从白宗手下逃了出来。白宗似乎不愿让我代表朝廷前来协商,因此便私下把我扣住。”
朱达心下一想,白宗确是极力主战,把朝廷的说客拦下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于是便道:“姑且信你,但你须说出朝廷让你来谈什么。”
汉官仪应答道:“此乃机密要事,须说与管得住事的人知道。”
朱达道:“既是师子所引见之人,料应非假。我明日替你通报一声,带你去见管得了事的人。”
汉官仪连忙起身作揖:“谢过朱将军。”
三人喝了几杯黄酒,吃点小菜,朱达便匆匆离去。次日,朱达就带着汉官仪去了太守府。进去府内,朱达让汉官仪坐在偏厅等候,自己转身出去,没隔多久,只见一个翩翩少年怡然步入,对汉官仪道:“阁下便是使者么?”
汉官仪道:“正是,未知尊驾是何身份?”
“我便是镇南将军的长子姜素业,想必你也听过我的名字。”姜素业笑着让仆从上茶,又命他们退下。汉官仪故作惊讶道:“怎会如此!”
姜素业疑问道:“怎么?”
汉官仪闭口不言。姜素业看了看他,追问道:“莫非你想求见的人不是我?”
汉官仪道:“公子恐怕不是能决断大事的人。”
姜素业道:“我听说你是汉开边的心腹兄弟,又能孤身逃脱白宗的控制,想必不是一个寻常的使者。我虽不才,但现行司马事,掌握南国兵马,又怎么不能决断大事呢?愿听先生之言。”
汉官仪道:“实在抱歉,在下并非想见公子,是朱达误事,还望公子原谅。”说完竟然离开座位,下地跪拜。姜素业愈发觉得疑惑,连忙把他扶了起身,再三追问朝廷有何旨意,汉官仪只推托道:“还得去南都一趟,才能分说。”
姜素业又疑又怒,却不好发作,究竟对方是朝廷来使,且似乎意指身在南都的姜昭,当下没奈何,给汉官仪在太守府安排了下榻的房间,安抚道:“先生且在此间休息一宿,今夜宴请先生,略表敬意。明日一早,派驿站马车前来接先生去南都。”官仪感激道:“多谢公子恩待。”
是夜,姜素业准备了歌舞宴席,邀请汉官仪入座。酒过三巡,姜素业对汉官仪道:“久闻汉开边是南国的一员智将,却在东国发迹,真是憾事。倘使汉将军能在南国久居下去,必成栋梁。”
汉官仪笑道:“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一辈子在南国,便只能是个小吏了。”
姜素业道:“汉将军究竟是何等样人?我仰慕久矣,恨不能立刻与他相见。”
汉官仪道:“他是一介草民,却心怀天下。自幼攻读经济文章,研习史书兵法,学得机谋巧变,曾在梦中得一仙人传艺,练成无上妙法。依我看,他是匡佐王道的奇才,否则怎能在东国平息波澜呢?”
姜素业道:“坊间传闻他帮助皇帝取得曹家的支持,是真是假?”
汉官仪笑道:“这等事又何足道哉?沙场上临阵决断,驱兵用将,他都做得,区区一家之大,对他而言不过是略施小计而已。”
姜素业甚奇之,不敢小觑汉官仪,卖力敬酒。汉官仪不敢不受,喝了十来杯酒,醉意朦胧,坐也坐不稳,姜素业见状,问道:“先生可还能再喝?”
汉官仪道:“喝不得,喝不得了。”
姜素业复又示意侍女斟酒,接着敬酒,又喝了四五杯,姜素业见汉官仪已是东倒西歪,又问道:“还能喝否?”
汉官仪眯着眼睛看了看姜素业,蓦地大叫道:“怎的不能?”
姜素业满意地点点头,差了两个侍卫把汉官仪扶回去客房休息,汉官仪如一滩烂泥一般,被扛走了,嘴里骂骂咧咧,只要讨酒喝。姜素业笑着对左右仆人道:“酒管够,给他送去。”此时屏风后头转出一人,却是朱达。姜素业见了朱达,叹道:“朱将军妙计,这酒真是误事之物。”
朱达道:“若非如此,又怎能搜他的身?”
不一会,两个侍卫回来,禀报道:“启禀公子,自他身上搜出一个锦囊。”
“呈上来。”
姜素业自侍卫手中接过锦囊,拆开一观,里面乃是一个蜡丸,把蜡丸打开,内有密信,观之,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叫一声道:“这奸贼!”
朱达急问道:“如何?信中交代何事?”
姜素业道:“你是我的心腹人,给你看也无妨。”说完把信纸递给朱达,屏退左右。朱达接过信一看,念道:“南国洛相中平台鉴:宜速设计瓦解天南连壁防线,此事不宜再拖。布局如此,何以姜昭尚敢对抗中都?若不交出半国之地,届时大军攻破南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洛家岂能独活?洛相须有所因应。经略王亲笔。”
朱达念完信中所言已是一头冷汗,颤声道:“难不成洛相竟是朝廷设在南国的暗桩?”
姜素业道:“这难道还不够明白?”
朱达陷入沉默。沉默是他听到惊悚消息后的唯一习惯。稍稍冷静后,他才开口接道:“此是离间计。”
“离间计?”
“如此拙计,怎能瞒得过我!”朱达道,“此人不可信任,须立刻除掉。”
姜素业略一思索,立刻否决道:“不,杀不得。情况尚未明了。”
朱达也觉有理,便不再坚持,改说道:“如今公子执掌兵权,国相又是文臣之首,还望公子以大局为重,切勿中计,致使文武失和。”
姜素业道:“那汉官仪对我态度恶劣,怕是本就想去南都求见洛中平,若非有你,这封信就送到洛中平手上去了。依我看,洛中平未必做不出卖主求荣的事来,此信是真是假,此刻轻下结论仍是草率。且观望几许时日,看南都方面有何消息,再作定夺。”
朱达深知姜素业一向来便对洛中平颇为厌恶,更别说什么信任。洛家树大根深,势力膨胀,洛中平则专横跋扈,让镇南将军对之言听计从,早就成为姜素业的眼中钉、肉中刺。朱达作为一个寒门出身的武将,本就人微言轻,若不是娶了姜家旁支的小姐为妻,根本迈不进贵族阶级的门槛,自己的利益早就和姜家绑在一块,否则姜素业怎会对他如此信任?因此,无论洛中平有没有勾结朝廷,未来姜素业执掌姜家之后,也一定会对洛家发起清算,朱达不得不把这一层利害关系考虑进去,于是,他的判断力便不够锐利了。
“公子还是把这封信悄悄放回原位吧,且把此人拖住几日。”朱达提议道,“须严加看管,这人可是能从白宗手下逃出来的,比泥鳅还滑。”
姜素业点点头,又命侍卫把书信用蜡丸包好,装在锦囊里原封不动送回去了。
次日,汉官仪欲前往南都,却又被朱达拦住。
“公子怎能言而无信!”汉官仪站在房门外的台阶上,气得直跺脚。
朱达赔笑道:“实在不巧,公子率军出城了,先生是贵客,未得公子允许,我们也不好送你走,诚恐有些闪失,教众人不好看。”
汉官仪情知对方已经中计,仍是佯作气愤,道:“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么?我要见姜公子!放我出去!”
“哎呀,公子都不在城中,如何得见?先生还是稍安勿躁,待公子回来,我立刻前往禀报。”
朱达好一阵安抚,汉官仪才悻悻作罢,回房间歇息。朱达不敢怠慢,布下层层卫兵,日夜轮值,把汉官仪软禁起来,生怕他逃走去了。
“好笑!”
汉官仪看着门外来回走动的便衣卫兵,斟茶细品,心里暗道:“任你如何看管,我本不打算走。”
姜素业并无出城,他仍在太守府内办公。作为镇南将军的接班人,他自觉仍需提高军政领域的知识水平,因此在天虞城太守府接受叔父姜鲁门的指导,勤加学习,常常废寝忘食。在截获汉官仪的情报之后,他变得寡言少语,时刻绷紧神经,一想到有一个隐患就在自己父亲的身侧,他就不由得陷入忧虑。
过了两日,突传南都急报,一使者手持金牌而来。金牌乃是最高级别的命令,由镇南将军亲自发布,姜素业闻讯大惊,对姜鲁门与朱达道:“怎会有如此紧急之令?”
朱达道:“应有军机要事,公子不可大意。”
不用朱达说,姜素业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他快步出门,前去接见使者,究竟使者所为何事,金牌又包含了何等重要的信息,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