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的手,握着的那股力量,让她回味不已,那种踏实从未有过,像是漂泊的风筝突然被拉住了线,一下子就有了寄托。那种感觉奇妙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何况,记忆里明明白白地有着他们十指相扣的触觉。黎喃对这个手势的意义很了解,至于李敬是否了解,她并不知道。她心底里是盼望,他是了解的,刻意为之的。何况,他们挨得那样近,那样亲密,他的呃头就靠在她的耳朵边,有时候还会拿带胡楂的下巴蹭蹭她的手臂,酥酥麻麻的美妙。他们俩相互依偎着,像是原本就是一体。
她仔细回想着与他从初识到此刻的过程,一路以来都觉得他太平凡了,除了吃得多,好像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特点。平时的话不多,在剧组这种活跃人士扎堆的地方,他不太容易被人注意到。一起吃饭的时候,偶尔象征性地互相敬敬酒,别无更多情感的交流。
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人,不会有心去与他深交,不会有心去试图了解,不会在意他在想些什么,他们原本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电话那头是好友安颜,“在你喝醉的情况下,你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你的潜意识里早已经没有把他当普通朋友了。”
“因为剧组的人都来了啊,只有他没来,我还能叫谁?”
“小黎,”安颜说,“你能叫很多人,可你偏偏叫了他。”
握着电话的黎喃沉默了,不知道如何辩驳。
“李敬确实平凡,可是偏偏就是这种最平凡的人,你不会对他有所防范,他一不留神就钻进了你的心里,并且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安颜说,“李敬不是林子默,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上了,可是又不敢太唐突,总想跟他保持距离。虽然没什么效果。我们恰巧是两个极端的例子。”
“我真的,早就在喜欢他吗?”黎喃说,“我以为我忘不了的只是那一晚上的感觉,他给了我一种很踏实的感觉,我喜欢那种感觉。”
“喜不喜欢你的心里是最清楚的,”安颜说,“我无法理解如果他不喜欢你为什么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握着手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十指相扣,头挨着头,这已经不是朋友关系能解释得了的。哦,还有,拿胡楂蹭你,这太亲密了。”
黎喃横躺在床上,双脚踩在粉刷成白色的墙壁上,有些欣喜,又有一些对于未知的担心和无奈。虽然李敬绝非自己原本预想的男朋友的人选,也不大符合黎喃对男朋友的预期,可是他这样一个人居然就悄无声息地在心里停驻了。
爱情当真只是一种感觉,来无声,去时也无声。
因为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黎喃很少会在学校里出现太久,一般上完课就回出租屋里练练瑜伽、看看电影之类的,过着闲云野鹤、世外桃源一样的悠静日子。也从来不热衷于社交活动,只有被人约了,约她的人又是不会拒绝的那一类好朋友,才会参与。现在她上完课,也许就抱着书在教学楼里走来走去,在每一个教室门口不着痕迹地望一眼,或者也在学校里走动,装作散步,路过了操场、食堂、超市。有时候遇见一个与李敬相似的身影,不由得心里一紧,顿时激动不已,看清不是他后,立即失望透顶。连安颜都嘲笑她,原先那个像风一样自由的黎喃,现在只愿意围绕着李敬旋转了。
李敬却始终没有动静,如果剧组不拍片、不聚会,就没有过私下跟他见面的先例。
平时只能在他的人人主页上看他发几条状态、分享一些东西,然后自顾自胡思乱想一会儿。李敬安静得像是锦衣夜行的黑猫,不动声色,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黎喃有心求偶遇,却没有遇到过他一次,哪怕是剧组里其他的人都差不多打齐了照面,唯独是他不得见,好像已经不在这个学校似的。如果不是他发状态时显示地点定位在学校里,她当真想问问他是不是去外地了。
他不动,她的心里就乱极了。百爪挠心,无可奈何。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如此不好受,黎喃一度在怀疑,让你这么忧心忡忡的是她要的爱情吗,她原本想要的,是像岁月一样平淡,像时光一样平静的爱情。默契与共,举目微笑那种。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那种。
与李敬这般,简直就像是在接受折磨,无人搭救。他也不肯现身,救自己出这样的樊笼之中。
很久以后,黎喃再跟人谈起这段过往,当时很多的苦楚已完全无法回忆,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只能笑着解释,有些人就是一段弹错了的像波澜一样的旋律变化,跟整个旋律不符合,弹过去后就不会再出现了,因为跟大旋律不同,所以也会很快被忘记,就好像一个令人尴尬的错误。她已不再能够记得。
某一天,她突然看见李敬在人人网上再次点了那个“操作系统”的名时,虽然那个女生并没有回复他,黎喃却突然明白到,有些事是不可能的。她有些不甘心,干脆跟叶鲤摊了牌,叶鲤沉吟了片刻,说:“可能,你想多了。”
“我也觉得,”黎喃微微苦笑,说,“喝醉了,兴许是我感觉错了也不一定。”
“那晚的事是真的,”叶鲤说,“事后他们都在传那晚你和李敬过分亲密了,以为李敬是趁势表露了心迹,因为你们在片场就已经让人有所怀疑了。”
黎喃看了看窗外,上海的天空灰蒙蒙地压着乌云,好像望不穿的心。
“叶鲤,我不是因此就爱他爱到有了阴影魔障,而是如果他的举动不是喜欢,我怕是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了。”黎喃转过头看着叶鲤,笑了,说,“就算是误解,我也觉得那当真就是爱情。”
叶鲤有些担忧,想了想,说:“干脆我们几个主创一起吃个饭,叫上李敬,你不是一直都没能见到他,没机会了解他的态度吗,我觉得他也有必要解释一下当晚的行为。”
那场晚宴李敬却借故没有来。叶鲤一再打电话要求李敬起码出现一下,李敬说:“等黎喃走了,我单独跟你说吧,你们好好吃饭。”
坐在一旁的黎喃有点控制不住的失落,她想掩饰,笑起来却憔悴不已。聪明如她,已经猜到了。李敬是在回避,这再明显不过了。林章气不过,直接打电话给李敬让他过来,李敬苦苦央求不要逼他。黎喃猛地干掉林章面前的一杯白酒,趁叶鲤还没反应过来,她又干掉了叶鲤面前的那杯白酒。她不是能喝的女生,两杯白酒足以击垮她的理智。
她忽然神经质一样笑了起来,直接抢了林章的手机,说:“李敬,是我。”
李敬的声音里透着一点点胆怯和犹疑,说:“黎喃。”
黎喃笑了,说:“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说法啊,人家是女孩子,被你牵了手,还十指相扣,不管你出于什么心理,该给个解释吧。”
“你喝酒了?”
“酒壮 人胆,我一直没胆子找你,你也狠得了心完全不理我,我喝点酒为自己讨个说法。”黎喃脸上依旧是笑,叶鲤和林章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黎喃,你别这样,那是场误会。”
终于听到了这句话,心里悬着的那颗石头终究是落地了,重重地落地,砸在心口上,生生的疼。黎喃脸上还是笑着,似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误会就解释了全部。李敬,我们不仅仅是那个晚上,还有这么多的日子,难道都是误会吗?”
“黎喃,对不起,”李敬嗫嚅道,“那几天我表白失败,心情很差,看着酒醉的你,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靠着你找个安慰。”他有一点点不确定,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啊。”
“免了,我们还没有好到好朋友那个份上吧,你在我身上找安慰,为什么要把我拉下水。”黎喃说,“你不觉得这样做,很过分吗。”
“对不起。”
黎喃咽了咽,使劲忍着,说:“好,我收下了。”说完不由分说就挂了电话。用手背捂着眼睛,眼泪从手背和脸颊间流了出来。在叶鲤和林章都没想出该如何安慰时,黎喃忽然站了起来,拿着挂在椅背上的包,急匆匆地走出了酒店包厢。林章连忙起身去追,叶鲤也要追的时候,被服务员拦住了。
“先生,您好,您一共消费一千六百元,请问现金还是刷卡?”服务员摆着事不关己的标准笑容,叶鲤叹了口气,说:“刷卡。”
谁都没有追上黎喃,上海的街头灯火迷离,要找一个人没那么容易。黎喃打了车回到学校,不接任何人的电话,她只想要接到李敬的电话,只是这件事仿佛跟他无关,他安静得像是消失在这个次元里。她在校园里疯狂地走动,也许有目的,也许只是发泄她的愤怒,一直到大半夜,走得累了,脱了鞋子坐在球场看台上,吹着夏季温暖的晚风。
城市的夜晚看不到星星。
她轻轻哼着歌,晃悠着脚,慢慢地哭着,又停,哭了,又停。
凌晨的时候,关切的朋友收到一条短信,来自黎喃,她说她一个人去厦门了,散散心,大家别为她担心,“虽然爱情很失败,但我不是那么容易被逼上绝路的人”。
在鼓浪屿的那几天都下着雨,台风的影响还没有完全过去,黎喃撑着伞,赤着脚走在海边栈道上,雨很大很大,那把伞艰难地撑起一片无雨的空间,从世界里分割出一个小小的疆域。黎喃站在积水的木头栈道上,并不冷,她望着灰蒙蒙的大海,即使是一场大雨,沙滩边依然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她注意到一对目测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女,他们撑着一把伞,其实撑不撑都无所谓,他们全身都湿了,只是暂时还没湿透。他们手牵着手,像一对年轻的热恋中的情侣,女人手里提着高跟鞋,赤着脚兴致很高地踩着沙子,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地爬上礁石去望一望远方。这么大的雨,一般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都懒得出来,而他们却仿佛是在争分夺秒地享受这种能在一起的幸福。很着急,也很开心。不像一般的年轻情侣笑得那么畅快,他们的笑内敛而真实,发自内心。黎喃久久地望着他们,不自觉轻轻地笑了。
也许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但他们脸上的沧桑和逃离世俗一样庆幸却收敛的笑容,又好像是一对有深厚感情却各自有了家庭的恋人。那种情状,她无法形容,只是觉得难得,难得而令人动容,令人觉得温馨。
“去看看那边。”女人兴致勃勃地指着另一边的礁石,男人没说话,微笑着首肯。
他们走到黎喃身边,诚恳地示意黎喃让一让,让他们过去。黎喃退了一步,眼睛追随着他们,那种有了年岁的默契和知足,她觉得,以她的年纪暂时还理解不了。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一定不是夫妻,但可能是刚刚结合成的夫妻。他们一定分开了很多年,各自有了很多年没有对方的生活,也许是音讯全无。经了时光,终于能够重新与对方并肩携手。黎喃心里满满的感动。命运曾经安排他们遇见彼此,相爱,却也被安排着分开,各自为生,但至此刻,峰回路转的人生将他们重新聚首。温和稳重的男人和依然有颗少女心的女人,在雨幕里越走越远,蒙蒙的雨让他们渐渐不见。
久站雨中的黎喃忍不住笑了。
也许生活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你以为喜欢就要在一起,而一切都是说不定的事情。
人生很长,不知道何时会遇见谁,何时会分开,何时又会重逢。不知道此刻爱着的人是不是永远,不知道此刻不愿多看一眼的人会不会成为一生的陪伴。人生说不定,也没什么道理。
她并没有释怀,只是领悟,但领悟并不能让人瞬间看开。但明白了这一切,并不是坏事。
回上海的那天,厦门的天空终于放晴。她坐上回程的飞机,在飞机起飞失重的一刹那,她心里一紧,看了看窗外。她把那个自己,留在了窗外的世界,不带她回去了。
黎喃到上海后,在人人网上宣布退出工作室,同时,也注销了人人网账户。叶鲤问她什么时候会想通。她说:“也许是明天,也许一辈子都想不通。”
没有工作室的事情可以忙碌的黎喃闲着的时间顿时多了很多,前几天她用大量的时间窝在房间里,看电视剧和电影,无聊至极的她把以前跳着看的《甄嬛传》重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居然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注意到但特别有看头的桥段,比如浣碧害甄嬛还想当娘娘。以前她不爱看甄嬛受欺凌的那一段,直接看她在宫外升级成功,杀回皇宫打遍大小BOSS的后半段。她以前不爱直面不美好的画面、不忍心看残缺的人生,现在,也渐渐地不那么排斥了。前半生太顺遂,总要栽了跟头才会懂人生真谛。
那阵子免不了会想念李敬,也反思与他相识以来的点滴,甚至偶尔会幻想跟他在一起的生活。他吃得那么多,家里大概常常要买米吧,不过他吃饭倒不怎么费菜,有点味道的汤汤水水就可以拌一拌,吃得照样开心。真是饭桶。每每想到这,她都情不自禁地高兴了起来。黎喃厨艺很不错,她以前跟安颜聊天时说,如果李敬跟她在一起,她还能天天做菜给他吃。她是喜欢做菜的人,但不喜欢吃,与李敬这样的搭配看起来真是天作之和。只是可惜了,就算是看起来般配登对的人,也可能最后连朋友都不是。
当黎喃把存在电脑里一直没时间看的那些电影通通看完时,终于察觉到宅着很无聊。
没别处可去,就只好去图书馆,看看馆藏的那些想买却没买的书。阅读的时间缓慢而快速,不是考试期间的图书馆找位置不难,她甚至可以每天坐在同一个位置。只要不去争临窗的座位,她的位置是可以固定下来的。
时间如风,风在窗边扬起的窗帘上有了具体的形状。她时常支着下巴,久久地凝望着窗外,这样的平静让她很满足。
快中午的时候,图书馆里的同学们纷纷起身去吃饭,书桌上零零散散地放着占座的书,无人看管,被风哗哗地翻开,像是风在读着似的。她出神一样看着那些书,行人路过,视线断断续续的。下午不打算来了,看完这最后的十几页,她就打算把书放回书架,然后离开。
她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望一望整个渐渐空旷的阅览室,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一双目光。那人也恰好抬了头,也正好望见了她。他们之间的视线连接偶尔被行人打断,行人走过后,又执拗地连上。时间好像忽然慢下来了,整个空间里只有他们彼此对望的目光,和穿堂而过的夏季风,有一点温温的热,升高了空气里的温度。
黎喃感觉到一种解救的力量,瞬间治愈了她心上那个原本不知何时才会愈合的伤。
这种神奇至极的力量,来自那个相望的男生。黎喃记得他,当然记得他,他是不久之前在林章寝室楼的公共厕所里把彼此都吓了一跳的男生。他温润无争的眼神,就像这样的季节风。他们隔着三张桌子望着彼此,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风依然温柔地吹拂着窗帘,哗哗地翻着书桌上的书,像在认真地阅读一样。
大概十米远的两头,黎喃和他,都释然而安慰地笑了。
多年以后,这个画面,依然会无数次地出现在黎喃的梦里,她在梦中无数次故地重游,熟悉那里的每一个细节。她站在风的位置,看着画面里的那个男生和那个女生,相望着,都露着会心的笑容。因为记得,她在一个人漫游的路上,才会一直觉得有希望。那是她此生不可多得的温暖,曾经救她走出了错爱一场的困境。
能遇见,已经感激不尽。
黎喃对安颜说,所有的重逢,都是余音回响,都不简单。
夏日午后的图书馆,蝉声让室内更显得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