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当真只是一种感觉,来无声,去时也无声。
这一天的早晨,跟许多的日子没什么区别,我也如常地坐在前台,边吃早饭边听要出门的小萌说昨晚房间的预订情况。小萌说有三个客人,两个是昨天下午订的,一个是昨天晚上订下的,都是今天过来住。
“你就是一辈子做家庭旅馆的料了,”小萌看了看天色,犹豫着要不要带伞,抬着头也不忘损我,“居然坐在前台吃早饭,我也真是服了。”
“是啊是啊,”我一边痛快地吃着老板妈妈陈阿姨做的粽子,一边说,“哪像你,是要去五六七八九星级酒店做前台的。”
小萌嘿嘿一笑,没理我,最终没有拿伞就走了。
我们所在的家庭旅馆,在鼓浪屿这个岛屿很中心的地方,地段不是特别好。老板租了十年,把这里打造得非常温馨自在,有些客人来这里住时,居然也懒得去岛上逛逛,坐在房间里看一天电影,写一天东西,或者干脆就在房间里继续办公。两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鼓浪屿,预订的旅馆居然临时放鸽子,我坐在旅馆门前的大台阶上,被路过的小萌捡到,把我带到了这间家庭旅馆。我原是号称来疗伤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成了这里的一员。我虽然生性有些热爱自由,热衷漂泊,但在这个地方,栖息得暂时不想走了。
吃完粽子,我在隔壁厨房洗了手,回到前台翻开预订登记本,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小萌说的预订的那三个客人。头顶有个声音说住店,我光顾着翻找,头也没抬地问:“预订了吗?”
“预订了,昨天晚上。”
“叫什么名字?”
“易胥。”
我翻找的动作缓慢至停,抬头看,来人的脑后是初升的太阳,在他头发的边缘展开六棱的光,把他的五官都挡在一片光亮的后面。我因这光,眯了眯眼睛,还是看不清楚。
“伍子胥的胥。”他补充道。
我看着他,他终于把阳光挡住了,视线在一点点缓和强光的刺激,他的脸也慢慢清晰。
他在微笑,如阳光温和。
我笑着,说:“我知道。”
七月。
白天的路上很少出现行人,天气太热了,凡是有空调的教室都无一例外成了纳凉胜地,有心学习的同学跟有心避暑的同学在经历了一系列的骂战后,终于达成了不成文的协议,划地为界,各自为营,井水不犯河水。有的教室热闹得像菜市场,有的教室安静得像停尸房。
黎喃和林章绕着整座教学楼走过去时,能很直观地感觉到这种区别。
“这么热的天,在室外简直是找死。”黎喃对陪林章回寝室拿东西这件事已经抱怨了一路。为此,林章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索性当没听到。黎喃极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了。
空气中沉默地扭动着腾腾的热。
“对了,今晚李敬不来。”林章突然想起来这个事。今晚是微电影《倾慕》剧组的庆功宴,这部由叶鲤导演、林章编剧、黎喃监制的微电影在上线一个礼拜内轻松突破千万次点击,叶鲤在小南国订了一桌盛宴犒赏剧组成员。
“干吗不来。”
“称病。”林章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黎喃噗了一声,说:“癌症晚期还是白血病?”
“据他自己说是发烧,”林章说,“其实压根就是相思病犯了。”
黎喃咧着嘴笑了,关于让李敬犯相思病的对象,她也算略知一二。
李敬是《倾慕》剧组的摄影,黎喃跟随叶鲤拍过许多部微电影,李敬是直到这部片子才加入的。跟他第一次会面是在《倾慕》女主的海选上,黎喃是评委之一,李敬则负责将海选情况拍摄下来。黎喃那天因事耽搁了,匆匆忙忙跑到海选教室,隔着玻璃看到有人正架着三脚架在试相机,远远看去她还以为是以前的摄影,正疑惑他不是去外地实习了不参与这部片子吗,坐下来才看清是另一个人,内心不由自主地感叹长得实在是一般,他的长相不足以让她产生什么太大的印象。
拍摄的过程中,也算是朝夕相处,黎喃跟李敬却一直不算熟悉,非常泛泛之交的那种,喝酒时也就是象征性地你来我往一个来回地敬一敬酒,像是再说几句话都觉得特多余。
这样相处倒也相安无事。
有一天他们去一处石库门拍摄,一直忙到一点多才停下来吃饭。那天林章带了一个朋友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把原本剧组人数记清楚了的导演助理黄小姐因这个人的突然加入忘了要多买一份饭,分着分着发现少了一份。饿得直发晕的黎喃没多管,拿了饭就吃,吃完了得意扬扬地去扔垃圾时发现李敬还在收拾东西。
“等下收拾呗,先吃饭啊。”
“没饭了啊。”李敬的口气里有一点点小孩子一样的委屈。
“怎么会,导演助理黄小姐昨天扬言今天绝不会买少了啊。”这个导演助理也是新来的,不太熟悉剧组的运作,第一次买饭少了两个人的,第二次买饭少了一个人的,昨天她对天起誓绝对不会再少买,结果依然如故。大家一直在猜测她哪次买对了数量后,再下一次会不会就多买一份。
“她今天是没少买,”李敬边收着三脚架边说,“可是林章不是带了个人来吗。”
“好吧,那你怎么办?”
“我哪知道,饿死我了。”李敬说完,把三脚架收进袋子里,走到一边去收拾其他东西。
黎喃看了他几眼,说:“我让黄小姐再去订一份吧。”
李敬不置可否地回头看了黎喃一眼,没说什么,又低着头继续收拾东西。
最后因为再订饭不太方便,饭量不大的几个女孩子各自匀了一点饭凑了一份给李敬吃,黎喃再出去检查东西有没有收好时,李敬可怜兮兮地坐在台阶上吃百家饭。黎喃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
印象中,每次李敬都因为吃得太多被大家取笑是饭桶,有一次在饭桌上林章还嘲笑李敬,他妈妈是不是特嫌弃他。李敬不知其意地问,干吗。
“因为你吃得太多,连你妈都烦你了。”
大家哄堂大笑。
这样一个饭量巨大的人,没吃到饭的痛苦是别人无法体会到的。
这件事之后,黎喃跟李敬才渐渐熟悉了些,黎喃开始愿意跟他开玩笑,常常和林章一唱一和地嘲笑李敬的饭量。林章的“吃太多被妈嫌弃”后期渐渐发展到“吃太多吃垮全家”,每次李敬都笑笑地表示无语,任由黎喃和林章各种嘲笑挖苦。脾气显得特别好,特别开得起玩笑。
片子杀青的那天,以前的那个摄影突然来探班,叶鲤跟他合作了很多次,彼此之间都特别信任,就让他来担任主要拍摄任务,李敬一时没有事情可做,穿着斯坦尼康的钢铁背心坐在一边发短信。黎喃也无事,就凑过去偷看,虽然李敬时不时躲开不让她看,但黎喃还是大致知道有个女生的电脑坏了,想让李敬飞奔过去给她装操作系统。两人关系大概匪浅,李敬的每一条短信都很耐心,虽然他不了解,装操作系统这回事,说得再清楚,女生也是很难驾驭得了的。对方的意思不是让他来教,而是矫情矫情让他赶紧来装。
黎喃装作很失望地摇摇头说:“你完全不懂女生。”
“怎么不懂啦?”
黎喃依然摇着头,恨铁不成钢地说:“在女生的情怀面前,颤抖吧,工科男!”
李敬无语了。
黎喃还进一步嘲笑了他的品味,因为李敬把那个女生的照片做成了输入法的背景,看起来实在是不咋样,黎喃对该女生的长相一顿抨击,还喊来林章一起评判,让李敬无语到不行。他们俩快活地奚落李敬,李敬还频频无力地回击,说,好看,很好看。
当天拍完,李敬急急忙忙地说赶紧回去啊,叶鲤说大家一起吃个杀青饭,黎喃看到李敬想再提出异议,但到底是没说。叶鲤没察觉到这些,直接打电话给饭店订桌子。
席间黎喃和林章一左一右继续围攻李敬,让李敬去给这个女生多装几个操作系统,什么Windows98、2000、XP、Vista、Win7、Win8,都装上,这样坏了一个还有其他的可用,他就不用急急忙忙去给她装系统了。
“再装一个苹果的。”黎喃提议。
“最好再装一个Ubuntu的,”林章说,“装八个操作系统。”
从此,他们给那个女生取了个外号叫“八个操作系统”,简称“操作系统”,每次光说起这个外号,他们都要笑上半天。
李敬暗恋“操作系统”快半年了,一直以好朋友相处,可是李敬很喜欢她,一直在等时机成熟就去表白。可是情商比同龄人还要低许多的他根本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份喜欢,显得很盲目。
“那个操作系统怎么他了?”黎喃问林章。
林章不屑一顾地说:“真不理解李敬什么眼光,吃窝边草,也不想想工科女生有能看的嘛,偏偏工科女生又最不缺男人,各方面都不行却挑剔得很,李敬去表白,显然跪了。”
“跪了?”黎喃想起来那女生确实长得,呃,不尽人意,她心想虽然李敬也不咋样,但是配她还是绰绰有余,原以为只要他去表白,八九不离十能成。
“工科女生,呵呵呵。”身在文学院见惯了各色美女的林章对这个“操作系统”一向是不屑到不行,加上他跟李敬关系很好,很为他鸣不平。
“别攻击面这么广,”黎喃说,“《倾慕》的女主也是工科女,人家还是学机械自动化的,多漂亮。”她顿了顿,说,“不过那个‘操作系统’长得就蛮像操作系统的。”
林章斜着眼笑黎喃也刻薄得很。
“还有多远,热死了。”黎喃深觉大热天在室外走动,路途显得特别遥远。左右望过去,路上行人极少,少到黎喃觉得其他人是不是都热死在哪里了所以看不到,自己也快热死了。
林章抬头看了看,一路上他们怕太阳把脸晒黑,都是尽量低着头走的。他抬头看看后,突然停了下来,说:“我们走过了。”
“什么?”黎喃失声喊道。
“别喊了,赶紧往回走吧,要不然真要融化在路上了。”
黎喃想杀了他的心都生出来了。
折腾了半天,两人终于能够坐在有空调的寝室里,学校里装的破空调,一开机就吵得人心烦意乱,可眼下有它真是再好也没有了。黎喃站在风口下,让空调风轻柔地吹拂着头发,林章坐在一边看得有点出神。黎喃是个长相算不上特别美的女生,却特别有味道,性格也非常好,动如脱兔,静时却真的能够如处子,叶鲤一直希望她能来演个女主角,说她身上有三毛那种洒脱和知性的味道,演一些文艺女青年应该是如鱼得水。不过黎喃不爱上镜,叶鲤软磨硬泡也仍是没能够说服她。
“有味道?”黎喃常常这样回应旁人对她气质的评价,“你是在变相嘲笑我体味很重吗?”
就是这样的一个她,如同一本封面素雅但细节丰富的书,初看时觉得不过尔尔,但读上一阵子,就会忍不住一直读下去,读着读着发觉一时半会是读不完也读不透的,却甘心沉迷其中。
“你花痴啊?”黎喃斜着头发现林章正盯着自己发呆,一爪子落在他的头顶。林章笑了笑,歪歪头,起身收拾晚上要带去庆功宴的东西。叶鲤人在外地参加微电影节,今晚赶回来参加庆功宴,所以只能让林章把相机带过去,晚上拍一些聚会的照片。
黎喃在林章寝室里踱着小步检视,男生寝室一向以脏乱差闻名遐迩,林章的寝室倒还算是干净整洁,她站在书架前仰着头看摆在上面的书,一边讽刺林章买了那么些看起来高深莫测的书其实压根看不懂。
“装博学,假深沉。”
林章咧着嘴不声辩。
闹着闹着,黎喃突然捂着肚子皱起了眉头,脸上有点尴尬,林章问她怎么了,她从书架上扯了好多纸巾,冲林章歪歪头,林章瞬间领悟。黎喃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林章寝室,剧组以前借林章的寝室拍过片子,因为寝室没有设置独立卫生间,当时黎喃还自告奋勇地带着女制片人去走廊一端的男生公用厕所解决个人问题,他像个门神一样守在厕所门口,让想来上厕所的男生自动绕行。那时候天气冷,出现在走廊里的男生大多衣冠完整,大家都不会特别尴尬。
“守住!”黎喃说完,就迅速冲进厕所里,关上了小隔间的门。林章站在厕所门口,拿着手机靠在楼梯护栏上,装作只是在这里玩手机,时不时会有人企图走进厕所,林章赔着笑脸说自己女朋友在里面,路人也就笑笑,去到其他楼层的厕所了。每当听到有其他的声音,蹲在隔间里的黎喃心里就一紧,心理压力过大,导致整个过程变得特别长。
“该死,搞得跟地下党似的。”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纸巾。
紧张了大半天,解决了个人问题的黎喃心情轻松了许多,稍微整理好就拉开了隔间的门,喊了一声林章。眼前便池处站着一个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暗红色短裤的男生,正站着小解。男生听到身后有女声,回头看到黎喃,吓了一跳,连忙提起裤子。惊讶不已的黎喃和惊慌失措的男生对视了几秒,然后黎喃说了一声“不好意思”飞快地逃离现场。
正站着窗口打电话的林章听到动静,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冲着电话那头的叶鲤说先不说了,急忙挂了电话赶过去。从厕所里走出来一个面色尴尬的高个子男生,欲盖弥彰地捂着湿漉漉的内裤,急匆匆地从他面前走过。
林章一进到寝室,就被黎喃掐住了脖子。
“让你守着,你跑哪里去了!”黎喃松开了林章,在寝室里惊魂未定地来回暴走,“抓狂,抓狂!”
“叶鲤打电话过来了,谁知道这么点工夫就被人钻了空子。”林章说,“你不至于吧,不就是半裸嘛,你还算幸运的,平时经常有全裸的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关键是……”黎喃努力平复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说,“关键是,他长得还挺帅的!”
刚才匆匆对视的几秒,其间谁也没想到,居然嚓嚓地碰出了火花。就这样几秒钟,黎喃还是看清楚了他的长相,虽然无法清晰名状,但如果再遇上,一定认得出来。高个子、圆寸、黑框眼镜、头有点圆圆的、嘴唇有点小厚、眼神虽惊恐但非常温柔、诚恳、敦和,在那种情况下,黎喃依然觉得,这个人看着特别实诚。与心目中的男朋友,特别妥帖地重合了。
“你把你的帅哥吓得尿了裤子。”林章想起男生捂着裤子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了,“这才是活生生地吓尿了。”
黎喃坐在椅子上,埋怨地看着林章,说:“都怪你。”
“你该感谢我,要不是我走开了,你的帅哥就被我给拦下了,你们就,”林章做了个吹了的姿势,说,“见不到了。”
见黎喃不说话,他继续打趣道:“一般情侣得谈多久才能看到对方身体,你还没谈呢,就把人家看光了。怎么样,身材还不错吧。”
黎喃顺手抓起一个抱枕就朝林章扔了过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林章把这件事很迅速地告诉了在座的每一位,大家都祝福黎喃终于找到了幸福,黎喃辩解不清,最后只能不回应,她顿时很理解李敬每次被她和林章联手欺负时的心情,也彻底理解了无言以对和哑巴吃黄连这两个词。
“李敬怎么没来?”叶鲤隔着桌子问林章,今晚难得剧组全员人马都能到齐,就差了一个摄影,他正要掏出手机打过去,林章忙阻止,说:“算了吧,他肯定会跟你说自己发烧,他昨天就跟我说今天扬言发烧,刚才还特意人人发了一条状态说自己正在发烧。”
“怎么了,有什么隐情?”
“还不是感情出意外了呗。”
“哎哟,”叶鲤笑着叫了声,“看来最幼稚的李敬也没能逃出魔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