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来到烟柳镇上一家客店打尖。吃过饭菜,叫店伴进来,取出一小锭金子,命他去骡马市上买匹坐骑,再到附近店铺购置一套男子的衣衫。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店伴已照吩咐安排妥当。慕无双换上男装,对镜一招,俨然是个翩翩少年,将原来的衣物放在包裹之中,又用布将长剑包住,插在背后衣内,当下出了客店。那店伴牵过一匹黑色骏马,慕无双接过缰绳,见黑马毛色鲜明,剽肥体壮,倒也十分中意。行出百余里,天色已然全黑,又过一阵,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转过一处弯路,见前面透出几点光亮,知道附近住得有人。她催马奔近,寻到一户农家,便去敲门借宿。这家主人本就好客,又见她肯花银子,当即腾了一间空房出来。灯光洒出窗外,但见一条条水线挂在檐角,她自得知左贤是魔教奸细之后,心中一直思潮起伏,想到这次众人秘密北上,己方行踪却早被敌人得悉而不自知,不禁栗然心惊。又想凌重威等三人尚在眉山魔巢之中探查,更增忧虑之情,但眼下当务之急,却是设法将从眉山得来的讯息尽快告知三派联盟。次日天明,雨水止歇,空中荡起了薄雾,慕无双向主人家告别,乘马出了村庄。按原来计划,她本应东行过赤水关,再经狮子桥,折而南下到温州白马庙中,与在那里等候接应的合虚派门人会合,但既然出了内鬼,她便决定改道而行,径自返回合虚山。且喜一路无事。
不一日到了合虚山下。慕无双换回女装,向山上说明来意,便有人将她引入紫云宫冲霄殿。过了片刻,一名派中弟子来报:“掌门人请慕师姐借一步到书房说话。”慕无双随那人走出大殿,穿过几道长廊,来到一间大屋之外,但见门顶匾额上写着“听雨轩”三个大字。那人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说道:“掌门人有请。”慕无双推门进去,见房中东边坐着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汉子,正是合虚派掌门人凌云,当即跪下叩头,说道:“晚辈慕无双,拜见凌二师叔。”凌云微一欠身,右手一举,道:“侄女少礼,请坐。”慕无双礼毕,坐在宾位,即有门人送来茶水、点心。
那夜凌重威等七人悄离合虚山,向西往眉山进发。凌云估算行程,初时还道七日之内,三弟等人当有消息传来,哪知一别十日,仍无音信,他挂念七人安危,暗自焦急。这日山下报道,慕无双前来拜山,不禁欣喜,但听到来者只有慕无双一人,便觉事有蹊跷,此刻见慕无双神色愀然,心中更是料定了几分,当下问道:“侄女此行可顺利否?”慕无双道:“说来惭愧!凌三师叔令我们四个小辈回山报讯,岂知……岂知敝谷不幸,竟出了左贤这个败类,渡元、渡厄两位大师皆为其所害。”语气中又是愤怒,又是伤感。凌云“哦”的一声,道:“竟有此事!”当下慕无双将渡字二僧如何在老鸦岭遇害,而左贤终被己所杀之事说了,跟着又说了众人到眉山鬼门关之后的所见所闻,最后说道:“凌三师叔他们三位尊长尚在眉山探查,教人好生担忧。凌二师叔,眼下该当如何处置,听凭你老人家吩咐。”凌云静静倾听,不插一语,脸上神情木然,旁人瞧来,实不知他心底作何想法。待慕无双说完,凌云缓缓道:“眉山之事,在下自会处理。只是事关机要,除令尊外,你可不须跟旁人提起。”慕无双道:“是。”凌云点头道:“贤侄千里传讯,此功不小。在下已在水阁中备了薄酒,为你接风,务请赏光。”说着站起身来,引着慕无双向水阁走去。慕无双欲要推辞,却见凌云已飘然出屋,便道:“既是如此,却之不恭。”宴罢,慕无双请辞下山。凌云有意要留她在山上盘桓数日,慕无双道:“侄女出门日久,家父定是挂念得很,多谢凌二师叔款待,这便告辞,后会有期。”便有人将她送到山下。凌云派人暗中保护,直到她出了合阳城,离开合虚山脚下,他另有书信知会碧瑶、无量两派掌门,详述这次鹰眼行动之原委,约定待凌重威等人刺探魔教机密归还以后,再行聚首相商,共议灭魔之大计。
翌日南下到了灵州,相去碧瑶谷已是不远。慕无双心情大好,在街上一家饭铺中匆匆吃了些牛肉、面饼,便趁早赶路。过不多时,见迎面两乘马沿着大道,疾驰而至,瞧来人装束,便是谷中弟子,当即拍马迎上。只听马上一人说道:“果然是小师妹!”此时双方已近,慕无双也认出说话之人是三师哥薛一平,他右首一人俊眉朗目,正是大师哥东方玉。三人乍然相逢,皆是欢喜。东方玉笑意盈盈,一双眼珠盯在慕无双身上,似有万千话语要说。慕无双则羞得满脸通红,心下怦怦乱跳。薛一平在旁忽然叹了口气,笑道:“大师哥、小师妹,你们先聊着,我酒瘾犯了,要到前面店铺打几斤酒喝。”慕无双道:“怎么?话都没说几句,就想逃吗?”薛一平咂咂嘴道:“喝酒第一,说话第二,你三师哥向来是无酒便无话,……”说话间已去得远了。
慕无双望着薛一平的背影,笑道:“馋嘴鬼,一天可不知要喝多少酒。”说着向东方玉看了一眼。东方玉也正望着她,两人四目相投,均是心神一荡,说不出的喜悦。东方玉道:“小师妹,你……你还好吧?”慕无双道:“我很好。大师哥,这些天我时常……时常念着你。”她说到“念着你”时,声音细如蚊鸣,忽然低下头去,双颊飞红,脸上神色忸怩娇羞。东方玉心中柔情无限,低声道:“我也时常念着你。”两人放马徐行,过了良久,东方玉才道:“小师妹,昨夜师父收到合虚派凌掌门的书信,知道你正赶在回谷的路上,很是高兴,便命我和三师弟连夜出谷,到这灵关镇等候。”慕无双知道连日来父亲为自己担足了心事,父女情深,眼眶不禁红了。
巳牌时分,三骑马向东而行,齐返碧瑶谷。薛一平将一整葫芦酒喝干,忽然说道:“小师妹,我跟你说,你不在谷中这段日子里,咱们大师哥得了一种怪病。”慕无双道:“大师哥,你病了吗?现下可大好了吧?又怎地不对我说?”东方玉佯怒道:“三师弟,休得胡说。”薛一平伸了伸舌头,笑道:“大师哥不让我说,小师妹,你可别来问我。”慕无双道:“好,你们都不说,我回去问我爹。”薛一平忙道:“使不得,我跟你说还不成吗?”慕无双转过了头,道:“现下我可不爱听了。”不过片刻,慕无双终于按捺不住,转身问道:“大师哥生了什么病?”薛一平哈哈一笑,道:“他每天夜里除了看月亮,就是数星星,你说这病怪不怪?”东方玉给他道破心事,不禁又羞又急,看慕无双时,见她红晕上颊,已低下了头。一路上东方玉和薛一平对柳左师徒二人始终不问,慕无双便也不说。
又行半个时辰,三人已至绿竹林。东方玉道:“咱们辛苦些,乘夜赶路,二更天时便可回谷。”薛一平笑道:“小师妹无恙归来,师父心里一高兴,没准儿要多传我们哥俩几手精妙的功夫。小师妹,你说是不是?”慕无双笑道:“没准儿又是噼里啪啦三十棍,打得你三天不能走路。”薛一平道:“为什么啊?自打上次以后,我可一直规规矩矩的。”东方玉和慕无双相顾莞尔。
突然间人影晃动,拦在当路,手中均执长剑。左首一人挥剑便砍,东方玉马鞭倏出,啪的一声脆响,正抽在那人右手腕上。那人痛哼一声,长剑却不撒手,左手一抬,已将一只马眼抓瞎。那马长声悲嘶,撞向前面另外两人。东方玉放脱缰绳,飘然下马,只见其中一人手中剑光一闪,已将马头斩落,手法极是干净利落。便在此时,忽听身后脚步声响,竹林中又窜出四个黑衣大汉,各挺长剑向薛一平攻到。薛一平不及回身,反手挥剑,将刺向后心的两柄剑荡了开去,跟着身子一跃而起,便在此时,他所乘马匹肚腹中剑,翻身倒地。接着飕的一声,一枝袖箭飞来,又将慕无双的坐骑射倒。那袖箭上喂有剧毒,那马虽然是后腿中箭,伤处不在要害,仍是顷刻间毙命。这七名黑衣汉子个个头罩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
三名蒙面客长剑挥舞,将东方玉困在垓心,另外四名蒙面客则围住薛慕二人相斗。蒙面敌人中竟无一是弱者,长剑破空,嗤嗤有声,显然兵刃上都附有极强的内力。忽然白光闪动,慕无双手中长剑被人震上天空,落向林中。那人剑势不缓,刷刷刷三剑,疾刺而出。这三剑极是狠辣,剑光所指皆是慕无双的头脸胸腹要害。慕无双避开两剑,第三剑却再也无法躲过,眼见自己要遭利剑洞腹之厄,只吓得面色如土。薛一平从旁抢上,斜刺那人左肋,正是武学中“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必救。那人撤剑一封,滴溜溜打了个转,欺到慕无双身后,一记肘锤击出,中其背心。慕无双“啊”的一声痛哼,登时手足酸软,委顿在地。薛一平适才为解慕无双之困,剑法中露了破绽,右腿上登时被划了一道尺来长的口子,鲜血涔涔。此刻他见慕无双被敌人制住,心中惊惶,又要扑上相救,却觉胸口一阵剧痛,给一名蒙面客踢得倒跌出去,长剑撒手。这时那四名蒙面客抓起地下的慕无双,窜入竹林,围攻东方玉的那三人齐声长啸,手下剑光暴长,剑招更转凌厉,又拆得几招,三人忽然倒纵而出,也转身奔入竹林。东方玉叫道:“且慢!”他见慕无双落入敌手,岂肯善罢?当下仗剑疾追,蓦地里眼前寒光点点,有数十枚暗器打来。东方玉举剑凝神,将暗器尽数拍落,便是这么一阻,敌人已然没了踪影。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时,不禁又是一惊,只见一寸寸断剑散落在周围,想是发暗器之人以骇人的内力震断长剑,再将这数十枚断剑当作暗器,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打出。他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几声唤过,空山复归寂寂,一霎那间,但觉唇焦舌燥,似乎五脏六腑已全然不知去向,浑身空荡荡的无所依托。他悄立良久,有如给人点了穴道一般,一动不动,脑海中想要思索些什么,却是一片空白,耳边更似有一个声音不住问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猛地想起了薛一平,叫声:“啊哟!”急忙奔回。薛一平被人踢倒后,口中鲜血狂喷,过不多时,便已昏晕。东方玉将薛一平扶起,从怀中取出一粒护心丹喂他服下,再搭他脉搏,若断若续,知他伤得极重,一条命已去了大半。东方玉咬牙切齿,心中恼恨之极,暗自发誓:“不报此仇,我东方玉枉自为人。”他深吸一口气,收摄心神,伸右手抵在薛一平后心“灵台穴”上,运使真力,助他导气疗伤。过了一盏茶时分,薛一平脉搏渐强,呼吸渐趋平稳。东方玉心下稍慰,料知已将他性命暂时保住,念头一转,不禁又为慕无双担忧,小师妹在自己手上被人掳走,东方玉恨不得立时拔剑抹了脖子。他虽是碧瑶谷后辈弟子中的杰出人物,毕竟江湖阅历有限,而那七个蒙面客又故意隐藏本门武功,直到此时,也猜不到对手是何来历,寻思:“这干人各怀绝艺,当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师父见识高超,或能猜出对手的身份。”忽然想到敌人在此伏击,显是为掳劫慕无双而来,其用意难道是要对付师父他老人家吗?念及此处,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东方玉将薛一平稳稳横抱在臂弯之中,展开轻功,向下奔去。将到竹林尽头,忽见数丈外的一根竹子上钉着一块白布,上面写得有字。东方玉取下看时,见布上写道:“书致慕文钟:断碣冈上,还你女儿。今夜三更为限,误时不候。”字迹干瘦拙劣,像是出自男子手笔,言中语气甚是无礼。他四下张望,一时不见有何异状,送信之人显然早已离去,于是将布片揣在怀里,心中雪亮:“来人果然是师父的仇家。事在紧急,我须得火速回谷,将诸般原由禀明他老人家。”到十里镇时,雇了骡车,命车夫将薛一平连夜送往碧瑶谷。东方玉则快马加鞭,绕过几处小道,抄近路回谷。
待到碧瑶谷谷口,已是掌灯时分。东方玉不及谷中弟子通报,便直奔慕文钟所居的“潭月轩”。他一见师父,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下,痛声道:“师父,弟子护持不利,铸成大错,特来请罪领死。”慕文钟心头突的一跳,知道他路上定是出了状况,忙问:“双儿呢?你跟一平见到她没有?”东方玉脸露痛苦之色,颤声道:“小师妹遭人劫持,三师弟也受了重伤,命在旦夕。”慕文钟“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指着东方玉,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哼!对方是谁?可留下名号吗?”东方玉道:“没有,他们只留下一块写字的布条,上面言语好生无礼。”说着将白布拿出,双手呈上。慕文钟接过看完,更是一脸的怒气,双手一搓,将那布片揉得粉碎,冷笑道:“好狂的口气!”向东方玉道:“敌人是什么来历?玉儿,把当时的情况尽数说与我听。”东方玉道:“是。”当即将三人如何在绿竹林遇伏等事说了。慕文钟等他说完,问道:“这般说来,那七人相貌如何,你一个也没看清?于对方来历更是不知了?”东方玉道:“弟子无能,愧对师父教诲。”顿了一顿,又道:“他们不但武艺高强,而且攻守之际,相互间默契甚深,显然并非临时聚在一起。”
慕文钟知道这个座下大弟子在江湖上历练已久,着实会过不少黑白道上的人物,凭他眼光竟然认不出对方来历,其中必然大有蹊跷。他心下沉吟,将可能与自己结下仇怨之人回想一番,仍觉毫无头绪,突然想起昨夜有人送来合虚派掌门人的一封绝密书函,其中提到发现魔教老巢之事,莫非是沉寂了七年之久的魔教,又要在武林中兴风作浪?碧瑶谷素来是魔教死敌,这七个蒙面客若是魔教妖邪,他们擒住双儿为质,奇货可居,故意刁难于我,便不足为怪了。但如何救出自己女儿,他一时苦无良策,背负双手,在厅上缓缓而行。东方玉满腔焦虑,寻思:“如果小师妹有何不测,我……我也决不多活一天。”见师父凝神思索,却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
慕文钟踱到院中,只见一眉新月斜挂半天,微云将它掩住了复又散去,过了良久,一声轻叹之后,他终于有了决定。再到厅上时,慕文钟已然神色如恒,对东方玉道:“玉儿,你一直喜欢双儿,是不是?”这话在这当口问来,甚是突兀,东方玉不由得一怔,随即心中感到一阵潮热,但见师父双眼神光闪烁,盯在自己脸上,他霎时间似乎明白了师父的用意,当即拜伏在地,说道:“弟子……弟子决不敢辜负了小师妹。”内心激动,说话声音也发颤了。慕文钟道:“你聪明伶俐,很合我心思,为师一直对你期望甚殷,平日里于你要求严厉了些,却也是为你好,你不怨师父吧?”东方玉道:“弟子自幼孤苦,全蒙你老人家收养长大,恩同再造,倘若弟子分不出个好歹,岂非禽兽不如?”慕文钟极是满意,右手摸着颏下长须,笑道:“好!双儿这孩子虽然不说,但她的心意我也明白,她始终喜欢的便只你东方玉一人。今晚我便应了你跟双儿的亲事,这也了却了我一大心愿,望你以后好好善待她。”东方玉感激无已,只是叩头。慕文钟忽然脸色肃穆,沉声道:“慕文钟忝掌碧瑶谷门户,已近二十载,是时候退位让贤了。玉儿,碧瑶谷后辈弟子当中,你是大师兄,入门固然最早,武功才识更是谷中其他后辈弟子所不及,现在为师便将本派谷主之位传你。”东方玉大吃一惊,不禁茫然失措,说道:“这……这从何说起?弟子才疏学浅,万不能担此重任,请你老人家收回成命。”慕文钟摇一摇手,转身进了内堂。他走出时,手上捧了一个铁匣,将匣子打开,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东方玉。东方玉见那册子封皮上写着“焚阳秘笈”四字,又是一惊,知道此书乃是谷中至宝,向由历代谷主接掌,其中载有的“焚阳功”更是碧瑶谷无上神功,他呆愣半晌,不敢就接,顿首道:“师父,‘焚阳功’乃本门中第一绝学,弟子愚鲁,实在不敢妄求。以弟子拙见,咱们眼下之事,是该即刻上断碣冈要人,救了小师妹出来。”
慕文钟也不理会,将册子高举过顶,郑重道:“碧瑶谷第二十三代弟子东方玉听谕。”东方玉见师尊其意甚笃,再也无可挽回,只得应道:“是。”慕文钟道:“碧瑶谷列祖列宗垂鉴,弟子慕文钟今日恭将本门至宝《焚阳秘笈》,传于第二十三代弟子东方玉接掌。”东方玉身子微微颤抖,已然泪眼模糊。慕文钟接着道:“东方玉,奉接本门至宝《焚阳秘笈》。”东方玉伸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慕文钟道:“此书现由你掌管。玉儿,研习‘焚阳功’当是如履薄冰,决不可躁进贪功,否则便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一节你务须牢记。你资质甚佳,正是练这门神功的好材料。但以你此时武学的修为,只能练习头两章,就算你肯下苦功,要练到第三章,非三年之功莫办。本门历代谷主之中,以孟谷主武功最高,将‘焚阳功’练至第八层,却在修习最后一章所载的第九层心法时,贪功冒进,真气逼入岔道,狂舞三天三夜而亡,唉,功亏一篑啊。为师虽然习之十载有八,如今也只到第六章耳。玉儿,师父说这些话,就是要你谨记‘求功反辱’四个字,明白吗?”东方玉道:“弟子谢师父教诲。”慕文钟点点头,朗声道:“如此甚好!传令下去,三院四堂首座即到‘长德殿’,其他谷中弟子在殿前毕集等候,我有要事奉商。”东方玉心中一凛,知道师父是要当众传位于己,但凭自己现下所学,如何能够挑起这副沉重无比的担子?一时感愧交集,只叫了声:“师父!”便伏在地上哭了起来。慕文钟袍袖一拂,厉声道:“你不听师命,便是欺师灭祖之人。谷中规矩,你忘了吗?”东方玉道:“弟子不敢。”慕文钟挥了挥手,瞬息间有如苍老了许多,只道:“去吧。”东方玉拭了眼泪,请辞出屋。
长德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谷弟子。不到半个时辰,大殿前黑压压挤满了人群,上千名谷中弟子静候待命,不知谷主夜里集众欲作何计较。殿中华烛辉煌,七张太师椅上坐着三院四堂的首座。慕文钟是天麟院首座,更是碧瑶谷的谷主,坐在上首正中的位子。其余六人坐在下首,左右各三。慕文钟眼光在殿上扫了一转,朗声说道:“在下蒙上代何谷主垂爱,以谷主之位相授,思之甚为惶恐。慕文钟德亏才疏,原不堪大器,承蒙诸位师兄弟青眼不弃,戮力相佐,这才有碧瑶谷今日之风光,在下对各位高义大德,铭感五中。”三圣院首座元魁道:“掌门师弟德才兼备,谷中谁人不佩?却是不须自谦。咱们身为碧瑶谷的弟子,为本门出力,责无旁贷,那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余人纷纷称是。慕文钟道:“小弟庸庸碌碌,‘德才兼备’四字,何敢妄称?谷主重任,小弟已不克肩负,今夜邀了各位前来,便是为了门户交接之事。”这句话来得突兀,元魁等人面面相觑,大殿上立时寂然无声。慕文钟续道:“谷中规矩,新一代谷主,只能从碧瑶谷后辈弟子中选拔,并由现任谷主指任,这话可对吗?”元魁等人应道:“是。”慕文钟点点头,道:“传东方玉进殿。”便有门人出去,引了东方玉进来。东方玉下跪拜倒,说道:“弟子东方玉,拜见师父及各位师伯叔。”以人品、武功、才干、资历而论,在后辈弟子之中,东方玉俱是第一流人才,日后慕文钟命他执掌碧瑶一派,虽然不免有些任人唯亲之嫌,却也令人信服。但在眼下,东方玉年纪轻轻,尚无处大事、应巨变之能,谷主之位,实乃全谷命运所关、大局所系,当真非同小可,岂能儿戏?元魁等人均觉此时让位于他,时机并未成熟,颇有不妥。奔雷堂首座仇万松道:“东方师侄确是后辈中难得的人才,但要他执掌门户,为时尚早。愚兄之见,还请掌门师弟缓得几年,让他多受些磨砺,这传位之事尽可推延。”正坤院首座侯为仁也道:“掌门师兄春秋正盛,谷中重务尚须你来主持,何有退隐之意?咱们师兄弟之间情逾骨肉,你倘若遇上了什么难处,便说了出来,不可见外。”慕文钟摇手道:“此事我思量再三,心意已定,各位不必多言。”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血玉雕成的方印,站起身来,说道:“弟子东方玉听谕!”那玉印上端雕着一头雄鹰,昂首蹲踞,神形威猛,周边镂刻花纹,极尽精致。
元魁、仇万松、侯为仁等人见到玉印,心下一凛,认出此物正是谷主宝印,当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东方玉跪地听命。慕文钟奉举玉印,说道:“碧瑶谷第二十二代弟子慕文钟,谨以本门谷主之位,传于第二十三代弟子东方玉。”东方玉早知会是这般结果,但此刻事已成真,兀自心头大震。只听慕文钟一字字的缓缓说道:“谢历代祖宗之庇护,佑碧瑶谷万年之香火。东方玉,奉接谷主宝印。”东方玉叩首三拜,恭迎宝印。慕文钟道:“从即刻起,你便是本门第二十三代谷主,天麟院也由你一并接掌。师父及各位师伯叔都会出力辅佐,助你光大本门。”碧瑶谷有三院四堂之分,三院是天麟院、三圣院、正坤院,四堂为清风堂、惊雨堂、奔雷堂、紫电堂,分统各路门人弟子,互不相归属。倘若哪院哪堂的后辈弟子中有人执掌门户,则该院堂的首座之职亦由新谷主接替,原任首座当自行退位,此乃谷中一成不变的铁规。
慕文钟携手东方玉,来到殿外,元魁等人也跟随在后。此时长德殿前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慕文钟向众人略作致意,便将自己指命东方玉为下一代谷主之事说了。一瞬间肃静之后,大殿前顿时乱成一片,但见众弟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其势大有泛滥之态。清风堂首座方振羽迈上一步,横目向场下一扫,人声登时静了下来。当下东方玉宣示本派门规,又讲些谦逊、激励的话语。慕文钟、元魁等人及门下千名弟子跪拜听训。东方玉言罢,众人齐声高呼:“恭喜东方谷主继位。”
接任典礼行毕,大殿前人群散去,元魁等人也纷纷向新谷主告辞。此时偌大一个长德殿,便只慕文钟和东方玉师徒二人。慕文钟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东方玉,说道:“这是昨夜凌掌门差人送来的机密书信,现在交由你保管吧。”东方玉躬身接过,见信封上盖有“合虚派掌门之印”的朱钤,上书“谨呈碧瑶谷掌门慕兄”九字,不待拆信细看,随手放在怀中。慕文钟道:“眼下你是谷主,拆看此信便是理所应当。好了,此间大事已了,为师可要去了。”东方玉料知师父是要独上断碣冈救人,此去大是凶险,急道:“使不得,师父。敌暗我明,小师妹又落入人手,这……这……”连说两个“这”字,一时心中也无善策,便即住口。慕文钟道:“玉儿,我为何今夜将碧瑶谷交予你手,想必你也明白。碧瑶谷是武林大派,决不能一日无首,倘若如此,那将会惹出大乱,后果不堪设想。正是因此,敌人才会掳了无双,设计害我。而现下你做了谷主,慕文钟不过是一介老朽,于碧瑶谷而言,生死已无足轻重……”东方玉道:“师父,别这么说……”慕文钟挥一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道:“双儿之事,我已考虑周详,不须旁人插手。你以谷主之尊,更不可以身涉险,万一有所差池,不单是你,我和无双也将成为碧瑶谷的罪人,背上千古骂名。”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东方玉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用意,是教自己以大局为重,万不可为了儿女私情,毁了碧瑶谷数百年的基业。慕文钟从身边掏出一个瓷瓶,交给东方玉道:“这是你师祖留给我的遗物,里面有两颗药丸,等一平回来后,喂他服下,对他伤势大有好处。为师走后,谷中定要强加戒备,以防敌人夜袭。”说罢大袖一拂,飘然出殿。
断碣冈在南河城北郊,是有名的乱葬岗,人迹罕至,相去碧瑶谷不过百里。慕文钟乘马奔至,但见月悬高冈,松声如涛,林间一条山径曲折而上。他跃下马背,放脱了缰绳,伸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蹄声得得,那马缓缓转过山坳。慕文钟略一结束,大袖飘飘,走上冈来,只觉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半点异状。他心底暗暗冷笑,自己孤身赴约,尚且不惧,反是对方鬼鬼祟祟,效那小人行径,当即朗声说道:“诸位朋友,慕文钟守约而来,便请现身相见!”他说这句话时,运上了焚阳神功,只震得山谷鸣响,数里皆闻。忽听得背后有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声音虽轻,于慕文钟来说,却不啻当头雷轰电击,他心中着实一惊:“怎地有人欺到我身边,竟没知觉?”念头未已,便反手一掌拍出,欲待转身,却觉眼边似有一团人影掠过,他应变奇速,左手五指箕张,倏然抓出。这一抓妙至毫巅,正是最上乘的擒拿手法,去势更是快捷无伦,教人避无可避。岂知那团人影仍是从他身旁飘了过去,他这一抓便即落空,而那团人影已然到了三丈之外,身法之快,确是罕见。慕文钟大是惊佩,心想:“适才那一掌一抓,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凌厉狠辣,精妙无匹,任是当世第一流高手也难拆难架,此人却是好整以暇,从容以避,这份身法上的造诣,的是不凡。”抱拳一礼,说道:“朋友好俊的身手,不敢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深夜见约,不知有何赐教?”那人以背相对,一言不发。慕文钟微微一笑,也不介怀,又道:“在下既来赴约,便请阁下信守诺言,放了我那无双孩儿。”哪知那人仍是默不作声,有如忽然间聋了哑了一般。慕文钟双眉一轩,暗道:“如此傲慢无礼之人,确是少见。”知道今夜之事,决不能空言善罢,势必会有一场恶战,于是沉声道:“既然阁下不愿多说,咱们拳脚上见真章。”那人更不答话,陡然间身影一晃,右肘后挺,撞向慕文钟胸口,此人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这一下来得快极,眨眼之间,两人相距已不过半尺。慕文钟知道对方身法精奇,决不敢有丝毫轻忽,早就抱元守一,凝神戒备。但敌人出手既怪且疾,如鬼如魅,仍教他吃了一惊。慕文钟想也不想,当即提手虚抓,护在胸前,他料敌机先,倘若对方继续挺肘力撞,非将肘后穴道卖给自己不可,这一招守中带攻,是极高明的打法。那人应招也是奇速,一招不等用老,左手上翻,第二招又以攻出。慕文钟见他左手食中两指如剑似戟,向自己眼中插来,急忙侧头相避。那人右手五指成钩,疾拿他腰眼。慕文钟百忙中向旁跨出一步,躲了过去。
慕文钟原本只道对方不过仗着身法奇快,又突施怪招,这才抢了先机,迫得自己束手束脚。哪知那人背己发招,忽忽连攻二十余招,招招精妙凌厉,自己只有挡架之功,却无反击之力,而那人攻势不歇,奇招怪式更是迭出不穷。一霎那间,慕文钟全身如堕冰窖,眼见对方背向自己,出手已这般神鬼难测,倘若他转过身来,自己又如何能敌?突然想起:“敌方至少还有六人伏在暗处,尚未现身。眼前只这一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其他高手窥伺在侧,慕文钟今日大限难逃。”他心神微分,蓦地里啪的一声,肩头中掌,身子一晃,险些栽倒,更是惊骇,此人内力之强,竟是丝毫不逊于己,当今武林,内功精深如斯者,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两人归隐已久,早不过问江湖中事。眼前之人武功卓然而独成一家,是什么来头,我怎地却全然不知?当下不及细想,右手翻掌平推,施展焚阳神功第六层功夫,内劲激荡之下,袍袖鼓舞,便有如一张吃饱了风的船帆。这下出掌刚猛无俦,实为平生功力所聚,他不再理会对方攻来的招数,却争先抢攻,已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如此性命相搏,殊非一代武学宗匠之所为,但敌人武功太强,慕文钟实逼至此,只得棋行险着,那也叫做无法可施。那人也当真了得,反手迎上,闪电般拍了一掌,竟要和他互拼硬功,强接这雷霆万钧之力。
就在双掌将接未接之际,那人忽而掌化为指,波的一声响,掌指相交,那人右手中指已戳在慕文钟掌心“劳宫穴”上。这招掌变指使来指力浑厚,兼且突兀紧凑之极,于不可变招处而谋奇变,正如覆水重收、破镜重圆,殆乎神技。慕文钟掌中穴道被点,登时整条右臂一阵酸麻,同时一股寒冰般的阴冷之气自手及臂,又自臂及肩,顺着经脉诸穴迅速游走。他大吃一惊,暗道:“这是合虚派的独门奇功‘玄冰指’啊,这人怎么练成了?”疾运真力相抗,不让侵入体内的寒毒肆意流窜。这“玄冰指”功夫虽然厉害,却也极为难练,天资稍差之人,纵使穷毕生之功,亦为枉然,因此合虚派自创派三百多年来,习成者寥寥无几。近百年来,派中练成这门奇功的只有凌如晦、贾岳师兄弟两人,同代弟子之中竟有两人会使“玄冰指”,当是史无前例了。然则凌贾二人皆在数年前先后亡故,当今之世更无一人能使这门指法。慕文钟对此知之甚详,但眼前之人竟能施展这门“玄冰指”功夫,自是令他大惑不解。
其时他修炼了一十八年的焚阳真气,也在这瞬息间传到了那人指上。这股真气乃纯阳正气,而那人运使的“玄冰指”内劲却是阴寒之物,两者一阴一阳,恰好相克。只听得“嘿”的一声,那人向前斜跌几步,显然为阳刚掌力所伤。慕文钟深知时机稍纵即逝,拔步上前,左掌一扬,向对手头顶劈下。岂料这招“天际经虹”只使了一半,突然寒毒涌入丹田,忍不住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掌上劲力已然无影无踪。再凝劲聚气,更是冷得发抖,难以自持,整个身体内的血液似已封固冻僵。这“玄冰指”果然邪门,他不敢再行攻敌,忙坐下运气引功,抵御彻骨的寒气。那人受焚阳真气撞击,全身功劲直欲散去,大骇之下,知道苦练了二十载的玄冰真气已被人破去。他缓缓转身,向前跨上一步,伸出手掌,拼起残余的内力,运劲往慕文钟头顶拍去。慕文钟有心要知道自己是命丧何人之手,待那人转身之时,便抬眼向他脸上看去,登时心中泛起失望之感,月光下瞧得明白,只见那人脸上戴了一个银色的钢制面罩,仅露出一对精光闪烁的眸子。他此时正竭力运功抵抗寒毒,便要动一下手指也是难能,眼见对方手掌拍到,只得坐以待毙,忽然脑中神光一现:“难怪眼神这般熟悉,竟然是他!”便在此时,那人的手掌已然拂上他的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