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蓝玉通了一次电话后,我就关了手机,这样在那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里,暂时我就跟外界没什么关系了。车窗外的风景疾驰而过,火车经过的地方大都是郊区,一路扑过来的全是大片的树林和田地,还有依山傍水的小房子。这些风景隔着玻璃看起来都美,因为我只要路过,不需停留,只是走马观花所以就没任何的心理负担,反正上一秒看见的东西马上就会消失。如果真让我停下来,走在泥泞曲折的小路上,或是在一个地方过上一段日子,我一定不会觉得它们有多美,甚至会厌倦那里贫瘠的土壤和荒芜的原野。
其实我一直想等有一天把自己变得不一样了再去见蓝玉,但是没等到那一天我就来了,我太想见她了。蓝玉来火车站接我,半年还没过去,她倒是变成熟了很多,她披散着新烫的卷发,踩着细脚的高跟鞋,画着不深不浅的精致妆容,在南方潮湿的空气里向我走来。这个场景让我觉得有那么些失真,果然蓝玉还是活在故事里的人。但幸好她的眼睛还和高中的时候一样,喧闹下面藏着一种拥抱一样的安详,让我有种柔软又亲近的熟悉感。
她从上到下打量着我,嘲笑地说:“你怎么还是一副初中生打扮?”然后接过我手上的背包,拉着我的手,像高中牵着我的手翻过学校的后门逃掉晚自习一样,带我走出人来人往的火车站。
南方比我想象的还要暖和,蓝玉只在衬衫外面披了一件薄大衣,我却连线衫都穿了。我和她说:“还是你们这里天气好,冬天也不会冷。”
“什么天气好!从我来这里就基本上没下过雨,这两天也就下了几滴,平时湿的要死的衣服又晾不干。据说三月份墙上都能滴水。我们先前都把对南方的印象美化了……”
我站在她旁边,听着她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的近况。走了一段路我们都有点累,就停下来靠着路边的栏杆休息。忽然她用手夹着一支烟递给我,我摆了摆手说:“我不抽。”
她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说:“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然后像当初怂恿我谈恋爱一样把烟放到我手里,自己也点了一支。
我肯定会抽的,在我摇头拒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抽,蓝玉像一根火柴,总能点燃我的勇气和渴望,但如果我心底本身没有想要去尝试的种子,她也点不燃这把火。
但我很没用,我吸了一口就开始咳嗽,像好多汽油灌进了胸腔里,止不住地去咳嗽。只是我忽然听见一旁的蓝玉也在咳嗽,一晃眼就看见她狡黠的笑容。
“这你都拉我当垫背!”我狠狠地捶了一下她的后背。
她没还手,像想起什么似地,顿了一下,接着问我:“你后来和你男朋友到底怎么样了?”
“就那样啊。他去北京以后就没怎么联系了。”
“那你不再找一个?”蓝玉抽了几口烟之后就开始适应了,我早就把它扔了。
“以前听别人说社会上谈恋爱就没校园里真了,现在觉得高中之后就不怎么真了。大学里谈的人太多,反而没感觉,有点像大家在没事找事做。”
“你还是这种死样子,失恋一次就对未来没信心了吗?通过一小件事就能对整个世界都失望,真没出息。”蓝玉猛吸了一口烟,不用看都知道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责备。
夜晚来了,城市的霓虹亮起来,在火车里看见这些霓虹的时候会觉得和它们有距离,但现在离这么近了我还是感到有距离感。每个城市的霓虹灯给我的感觉都差不多,它们像妓女嘴上浓重的口红,鲜活大胆到不知廉耻的地步,但你不得不承认它们美得很坦露。法国人说口红是女人的情人,我觉得那么霓虹灯就是城市的情人。
我刚想和蓝玉说说我这些没由来的看法,她却把脸转向我,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你当时不是说有机会就去北京看他吗?”
她就是这个样子,不给我任何逃避问题的机会。
“也只是说说而已。”我低头笑了笑。
但我骗了蓝玉。
在去见蓝玉之前,我有了一次去北京的机会。在那之前的暑假,除了旅游杂志,我看了更多关于旅途,漂泊的书籍和电影。去北京之前我做了很缜密的计划,把那座没见过城市的地图看了好几遍,甚至细化到忙完手头上的事后坐几号地铁线路去他的学校。
除了去见他,我还想去很多其他的地方。那些九曲十八弯有着奇怪名字悠远历史的胡同,后海成片成片的酒吧,798充满艺术的世界,人大里面那幅巨大的涂鸦墙。我都想去看看。
不过我的运气很差,当我在北京有了可以去这些地方的时间时,却丢了手机,返程的火车票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北京那天又开始突然下雨、降温,街上的人有的都披上了羽绒服,我就穿着一件T恤和牛仔裤,走在首都宽阔的马路上。
那时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心里想着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漂泊呢?因为没了手机,我几乎断了和我熟悉世界的一切联系,我被这个忙碌的世界暂时遗忘了,被抛在一座繁华的城市,没有指南针没有方向,除了走下去就是走下去。
可能因为一无所有,反而能够一往无前,盲目给人勇气,总之我一路西碰东碰,还去了不少地方,要是天气好一点,也许我还能走得更远一点。
最后我来到了他的学校门口。
只差一步我就迈进了那扇大气的校门,就像当时在故宫的门口,也是只差一步我就迈进去了。可我说过,天气太冷了,雨伞根本不管用,手脚都被雨水浸得冰凉,头发也狼狈地黏在额头上,裤脚又湿又脏。所以我很失败地逃了,我捏着本来准备给他打电话的一元钱,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我想回家了。
在售票窗口,我问还有没有去××的坐票,售票员敲击着电脑键盘查询,然后说今天没有,但是明天有。
我知道我没时间去犹豫,后面还有一群和我一样冷的游客都盼着早点买到一张票,带他们去他们想回或者想去的地方。于是我抬起头,说,那你给我今天的票吧,没有座位也行。
我一天都不能多待,因为我明白再给我一天我肯定会迈进那个校门,找一个可以打电话的地方按下那个我真的试过倒背也能背下来的手机号码。那样见到他之后肯定不用一秒钟我就能哭出来,抱着他说我那天和他分手我有多么后悔,说我丢了手机我不难过,我难过的是里面我存了每一条我们发过的短信,说你那天在电话里怎么可以沉默,因为只要你随便说一句话,我就绝对不会多说一句违心的话。说你为什么不给我个机会,让我飞蛾扑火让我粉身碎骨地去爱你一次,去打破现实覆盖在我们身上的天蓝色的囚禁。
可是不行。我不能那么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那样我就真成了某部言情剧的女主角,我想我的人生纵然说不上荡气回肠,也还不至于要这么狗血,我演不起这种苦情戏的女主角,也不要大雨天的拥抱。我想要的是,就算不能光鲜亮丽,也要风平浪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和他说一句我来了。
我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来这里,和你面对面,站在你能站在的地方。
当然这些该死的千头万绪在我踏上火车的那一秒,就被我抛在了北京的夜色里。在那个狭窄拥挤的车厢里,去考虑找一个地方让自己能双脚贴地地站下来,比去回忆一些不可能改变的事情要来得更实际。
车厢里,还站着很多只买到站票的北漂一族,他们来到这座城市,大多以一种流浪的姿态敲门而入,他们为了片刻的暖气挤在车站旁的肯德基里,他们在人才市场招聘墙前左顾右盼,在华灯初上的某个晚上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木然地坐了一夜。他们每一个眼神疲惫的人,心里都有着一个和别人相似又不同的故事。
当时那种又冰冷又闭塞的氛围真的让我很想哭,我费力地挤到一旁的车厢尽头的卫生间想透透气,一推门却发现卫生间里面全都是没有买到坐票的人。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坐在随便铺了报纸的水泥地上,靠着墙角也能睡过去。
也是在那一秒,我在心里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嘲笑自己你有什么好哭的。你懂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流浪?你才来北京几天,你又懂什么客居异乡?你不过是看过几本关于旅途的书,听那些在外头飘荡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人说人生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自以为是,挺入戏地去抒发一些漂泊四海的感慨吗?
我转身回到一开始倚靠的座位旁,继续和身边几个不认识的人随便聊着些什么,至少那里很暖和,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不过是站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天亮以后就能到家,洗个热水澡然后闷头睡一觉。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漂流。
在蓝玉抽完一支烟的时间,我就把在北京那些片段在大脑里闪了一遍,经历过的事情回想起来总是特别快的,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两个钟头就浓缩了一个人一生的电影。但真正的告别总是要晚一点,我也是在那个晚上,在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后,才站在南方的风里,望着远处的霓虹,和北京告别的。
那时我再侧过头去好好注视蓝玉,昏黄的街灯把她的侧脸映衬得若漂浮在时光河流上的一张旧照,我不知道这半年来她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但她确实已经不是那个几年前在车厢里被扒手偷东西都浑然不知的她了,她身上沾满了这个南方城市的人间烟火,就算穿着最廉价的衣服,也无法贬低她的美丽。
可能她不一定会一直留在这座南方的不夜城,她哪里都可能去闯。哪里有吉他的地方,哪里就是她的故乡。
不过我还是把她的人生有些过度美化了,以为她拿着一把吉他站在舞台上就真得能百毒不侵,但毕竟她只是活得像故事而不真是一个故事,而真正的生活只会比故事更难。当我问她最近怎么样时,她慢慢地转向我,和我说:“来南方之前,家里人反对得厉害,我觉得自己的歌都被那么多人认可了,是他们不懂梦想什么的有多么重要。前段日子才知道,原来当时那些电台愿意收我的歌捧我赞我,还都是家里人搭的桥,他们一边骂我一边又这样帮我,我才明白,最不懂生活的,还是我自己。”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暂时不回去了。都走到这里了,哪还有什么资格放弃。”江风吹动她柔软的睫毛,她又点了一根烟,瞳孔里倒映着街头的灯火。
在南方留了几天后,蓝玉送我回火车站,走之前她把自己身上颜色鲜亮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说她自己还有一件更暖和的,怕往北要降温。
坐上火车后,我打开手机,一下子冒出二三十条信息,第一条就是大学辅导员的短信。上面说你的请假条我收到了,生病了要注意休息。对,我很没用,我根本就没有那么洒脱地和生活不告而别,我写了很正规的请假条,还到学院里盖了准许假期的印章。我给自己准备了随时可退的后路。
我又回到了安全的车厢里,又可以像往常一样听着音乐,翻着一本关于旅途的书籍,在漂泊的路上看看别人怎么叙述漂流。
可这回我合上了书,和坐在对面的陌生人聊了起来。
他问我有没有十八岁,我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面还有那晚我和蓝玉没有抽完的烟,我递给他一根,自己也拿打火机点了一根,笑着说我都二十二了。他说看起来不像。我告诉他一般看起来像二十二岁的可能反而还没有二十二。
这就是到陌生地方的好处,我遇到的都是新的人,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我的过去是什么样子。他们只是想找个人随便说说话,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让我感觉能有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能做一个崭新的自己。
我不知道火车上的陌生人有没有信我,不过这个都不重要,天亮下了火车后谁还会记得谁。我还是不会抽烟,但稍微吸一口,摆个姿势我还是会的。
那晚那个陌生人和我说了很多事。他说他来南方已经七年了,当初他辞了家乡的工作来到这里,七年过去了,坐这趟晚上十一点的班次也不知道坐了多少回,但这回他走了就再也不想回来了,他又要像当初离开家乡一样离开这座城市。我问是不是竞争压力太大,生活不怎么顺。他说不是,都这个年龄了,不顺和顺也差不多能坦然面对了,工作也算稳定,就是觉得这种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
我真的很想问他,那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你想要的?又觉得这个问题太大了,似乎没能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也就没问出口。
火车这个时候在中途靠站了,他和我说,他要先我下了,然后就从拥挤的人群里艰难地走向车厢尽头,消失在人潮里。
我还是没能问出我的问题,一个我想问他也想问我自己的问题。这个陌生人像上帝一样在我浑然不知的时候降临在我的生活里,萍水相逢地和我交谈了一回,让我质疑,原来,生活里可能所有人都在逃,想从一种生活逃向另一种生活,想和昨天的自己说再见。可即使我们过上了新的生活,还是改变不了想要逃走的那种心情。时间久了,就又想逃了。
但上帝在我想要问他答案是不是这样的时候立刻就消失了。只留下平放在对面桌子上,还闪着火光的半截烟。
那一刻我很失望,那种失望的心情就像当初我的地理老师告诉我远方没有我想的那么美好一样。更失望地是,在我还没真正漂泊之前,我就听到了看到了太多关于漂流和人生的感慨。
他们告诉我,世界是个重大的枷锁,你只能重复自己或是别人的生活。告诉我你漂泊了一辈子只为寻找你自己。告诉我如果你漂泊久了,漂泊就成了你想逃离的另一种生活。告诉我逃无可逃的其实是生活本身,你从一个漂流瓶里出来了,最多只能钻进另一个大一点的漂流瓶继续漂流。告诉我凡有边界的地方皆是监狱,人生就是监狱,所以我们都注定漂泊,无岸可靠。
当我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先被那些电影、书籍和歌曲表达了。我的经历和我知道的东西之间有着很严重的脱节,在我没跨出下一步时已经被太多人告知迈出的这一步是多没意义。
可如果再能回到半年前的那节地理课堂,我一定会站起来,对我的老师说一句:“但我还是想去看一看。就算很失望,我还是想去远方看看。”
自己点着捏在手里,和看着别人手上的,或者远在空中的烟火,是完全不一样的。即便我看过、想过、杜撰过多少苦难不经、千里迢迢的有关漂流的故事,对我来说它们还比不上我去过的一次北方和南方,虽然这浅薄的经历兴许还算不上真正的漂流。
天亮了,晨雾把风景弄得支离破碎,远处的杨树伸着没有叶子的黑色枝丫,像画在地平线上的铅笔画。火车停下来,我终于回到我的城市。车站里的人潮来来又往往,检票口的中年男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早点铺的豆浆冒着热气,戴着口罩的姑娘四处张望寻找来接自己的恋人。
我也背上背包,吸了口气,把手插进口袋,离开这节避难的车厢。
毕竟如果信件永远装在漂流瓶里,就哪也无法投递,那么谁也不知道那信上到底写着些什么。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真正上路,忘掉所有人们关于漂泊的解说,像北岛一样对这个被定义了千遍万遍的世界,勇敢地说出一声,“我不相信”。用我的双手亲自拥抱风沙,用双眼好好亲吻冰雪,用双脚踩过每一寸繁华与苍凉。
去找一个漂流而不是逃离的彼岸。真正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