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钟时,我的胃又开始翻江倒海,疼得像有台洗衣机在搅动。在透过窗的阳光里我眯着睁不开的双眼,下床找胃药。看着整个屋子从昨天晚上一片狼藉的状况变成现在这样的整齐,一手按着胃的我皱起了眉头。
“妈!谁让你又乱碰我东西的,都说了我东西只有我知道放在哪里,你一乱整我就不知道哪儿对哪儿了!”
“我要是不收拾收拾的话你那房间还能住吗?天天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你还把自己当人待吗?”
“我每天凌晨五点才下班,白天黑夜和正常人都是颠倒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得在我白天睡觉的时候弄出些事情来,每次都是这样!”
“你这是什么口气啊,二十几岁的人还和你妈住在一起,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呼小叫的!”
我和我妈这样一来一去的对话几乎发生在每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阳光落在窗外修长的枝丫上,满墙的爬山虎绵延成一片深绿色的海,瓢虫在花叶间散步,最后被滑下的豆大露水击落在花盆里。一切安详清新得若一幅水粉画,唯独我们的争吵与整个背景的基调很不协调。
大学毕业后,我就开始在一家电台里做深夜节目的主持人,电台工作要求我像蝙蝠一样昼伏夜出。很多个结束工作的凌晨,在满街昏黄色的灯光里我把冰凉的手揣进口袋,站在路口哆嗦着双腿,许久都打不到一辆回家的车。空无行人的街道寂静得如同一首没有歌词的挽歌。可当你因为长期作息紊乱,一受凉就容易犯胃病,还等不到一辆车时,那么这寂静的凌晨对你就没有半点诗情画意的美感可言了。风把头发吹得凌乱飞舞也只能让你心里更加添堵,与风花雪月的章节毫无挂钩。
因为工作刚刚起步,没有什么积蓄,我还是和我妈住在一起。房子是我父母离婚后划分给我妈的财产,一百多平米的房间,两个人住会觉得有些过于宽敞。
我妈是个急性子,当然我也是。所以我们之间总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发生口角。而发生口角的时间一般都是白天,我的睡眠时间。她经常在我快要沉睡时忽然朝我的房间喊一声“厕所的灯你怎么又忘关了!”“和你说多少次鞋子要摆在鞋架上!”“你下班回来煮面吃的碗怎么又没洗!”之类的话。她对于生活细节的控制力简直到了一种强迫症的地步,仅仅是让她发怒是不够的,你必须穿着单薄的睡衣从被窝里爬出来,关上没关的灯,把鞋子摆回鞋架的第二层,披头散发地洗完每一个油腻的碗。之后,才能回到已经不剩多少余温的被窝里。
就这样,两个时差完全颠倒的女人住在一起,我的黑夜是她的白天,她的黄昏是我的黎明,除了天天因为关灯刷碗而产生的口角,我们基本上没有太多的沟通。
最长时间的交集,可能就是早上我下班回来,我们能一起吃一顿饭。我的睡前宵夜,她的早餐。等我蒙上被子睡去后,就与她所生活的阳光下的世界隔绝了。
我的职业除了要求我区别于正常人的作息,还要有一个重要的品质,耐心。深夜档的电台节目,无非就是听许多彻夜未眠的人诉说自己的痛苦,再间或放一些感伤的情歌,把夜色弄得支离破碎。
我要做的,就是沉下心来,做一个忠诚的倾听者:
“我被最好的朋友挖墙脚了,她抢了我男朋友,这两个我最重视的人一起背叛了我。我想咒他们不得好死,却又狠不下心。”
“现在真觉得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我没想到自己圈子里的人只不过是表面和气,背地里全部都各怀鬼胎啊。”
“为什么爸爸妈妈对爷爷那么差啊,是想盼着他早死,就能够把爷爷的养老金全部拿来还房贷吗?爷爷真可怜。”
所有人们白天说不出口的悲哀、愧疚、不安、迷茫还有邪念,在黑夜的背景下全部都苏醒过来。表达欲是比什么都强烈的欲望,我的电台节目就像是一座架空的天主教堂,人们积压了太多的情绪,在白天拥挤的人潮里找不到释放的出口,只有等如水的夜色来了,一个个才肯通过短信或电话,独自对着空气,说出他们自以为是的秘密。
夜夜夜夜。
恐怖的是,有时候这些秘密甚至会蔓延到我白天的睡眠里,它们像是有了意识,自己长成一个个更加冗长的故事,像藤蔓一样擒住我的神经,如果我在做梦时皱了眉,一定是托我亲爱的听众们的福。
听多了别人的倾诉,你会发现痛苦的模式千篇一律,都逃不过晚八点那些烂俗狗血的桥段,甚至很多时候我听了电话那头人说的开头,就能猜到大致的结尾。但我的职业操守要求我必须在听到每一个听众的痛苦时都表现出感同身受的样子。我必须理解,附和你,说你是多么痛苦,我得为你波折的际遇感叹人生怎么如此艰难,然后说一些类似“风雨过后,总有彩虹”之类人尽皆知的道理,引导你走出痛苦的误区。最后我们再彼此寒暄两句,祝福对方的明天会更好。
一切都像是个固定好的公式。只有等到挂上电话后,我才终于可以放一首歌曲,缓一缓疲惫的神经。
久了,越来越觉得这整个流程枯燥又乏味,有时我宁愿收到一些买醉的中年男人打来的骚扰电话,也不想听谁又在失恋之后在谁家的门口前站了一天一夜。
哦,我还忘了说我主持的节目的名字。节目叫“树洞”。这个简约文艺又不得不说有那么些故作矫情的名字,是我们台长取的。台长爱看电影,他说我们可以引用一下王家卫的一段电影台词来作为我们节目的初衷。那段台词是这么说的:“在从前,当一个人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跑到深山里,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个洞,将秘密告诉那个洞,再用泥土封起来,这个秘密就永远没人知道了。”于是我们就给这档类似“××有约”的电台节目取了个这么艺术的名字。
可我亲爱的台长啊,除非我们这个树洞是全宇宙最无尽的黑洞,要不它怎么承受得了那么多人的秘密呢?
我妈一直不喜欢我的工作。她认为这工作是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甚至与正常的社会生活脱节的根源。而只要是她认为错误的东西,她就会一直坚持去说服你让你放弃它。于是寻常生活里任何一件普通的错误,在她的思维模式里,都能归结到一个她所认为的本质原因我找了一个错误的工作。
“你小时候那才叫我的贴心小棉袄哦,天天晚上腻着我要和我睡一起,你看看,现在自从找了这份工作后,天天对我冷言冷语!”
“别老是和我说你胃疼,自作孽不可活,还不都是你在电台这份工作害得。你还是早辞职不干算了!”
“今天电饭锅又坏了,还不是因为使用次数过度。谁叫你在晚上工作,我们俩时间不协调,一天本来只要煮一两次饭,但现在……”
当然久而久之,她对我工作的冷嘲热讽已经能被我自动屏蔽了。我觉得虽然是亲人,可每个人也都有各自的生活和选择,她和我爸当初离婚的时候我可是一点也没干涉。她是不是也该给我一点自己的生活空间呢?
我爸妈在我高考那年离的婚,离婚是我妈先提出来的。
和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他们争执不休的话题无非就是钱和房子。从而引申到我对你怎么好但是你又怎么亏欠了我。再翻翻以前的旧账,互相揭底互相中伤。谁又不愿意先低头,吵到最后终于吵累了,这时忽然想起他们还有一个孩子,于是就用一种挺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为了孩子,咱们离了吧。
那你们当初争吵到摔盘子砸碗,整个小区都能听见你们的对骂的时候,你们怎么就没想到,还有一个孩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吗?最后才想到孩子,大义凛然地把孩子当作分开的借口,那当时孩子只是一个家具一样的摆设吗?
最可笑的是,这两个人在离婚手续办了之后,都信誓旦旦地抓住我的手,用一种很受伤很无奈的口气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他们在那一刻连眼角的神色都如出一辙,表现出了一对夫妻之间最深刻的默契。
主持深夜电台节目有一个好处就是,当你觉得自己的青春还是有些无以言说的伤痕时,会有大量诉苦的热线打进来,挖心掏肺地和你说,他,才是全世界最惨的人。他被恋人抛弃,他被老板侮辱,他情场失意赌场也失意,他觉得人生无望甚至想一死了之。
我的所谓痛苦回忆,在广大听众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告诉我,生活,永远只有更惨,没有最惨。于是我不得不理智地收藏起内心那些多愁善感的小情绪,像教堂里的牧师一样,承认他们的痛苦。毕竟理解万岁,所以我必须毫不吝啬地说出一句:
“我知道你难。”
听众太多了有时不免会遇到一些麻烦的事。倾诉表达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所以经常有听众不停地打电话或发信息过来。
这些人中有一个叫晓宇的听众让我印象特别深刻。
晓宇没给台里打过电话,和我都是用短信交流。他不会发一些类似“我的心真的好痛”“我不能没有她”“一切好像还发生在昨天”这种看了就让我兀躁的信息,他每天几乎固定在凌晨一点时写一段心情发过来,都是简单的文字,有点像日记,记录他生活的琐碎。
我一直觉得晓宇就是现实生活中我认识的一个人,且还是认识了很多年的那种朋友。虽然我不清楚他的工作、家庭以及喜好,但每当那几行信息发过来时,脑中有根神经会微颤一下,像是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到瞳孔里。
晓宇似乎正在暗中喜欢一个人,他沉默得像块玉,即使在发来的信息里也都是含蓄地表达着。这么乱的时代,很多人看到“真爱”两个字就嫌弃得想拿去喂狗,大概很少还会有这种类似发生在校园里的小男生和小女生之间般纯粹的暗恋吧。
晓宇说他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去想那个人,他在街角的橱窗看到红色的围巾会想起她,吃饭的时候会因为想起她的一句话而忽然笑出来,却也会在拥挤的人潮里想起她后会莫名感到内心很空旷。
他说他知道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她有自己生活的圈子,有很爱自己的男朋友,双方都见过了家长,过几年兴许就结婚了。那女孩和晓宇的关系虽然比普通朋友更亲密一些,他们也总还是会各自生活各自远离。
他不想给她压力。她是他舍不得放弃却又不得不离开的人。
每当看完晓宇的短信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似乎都显得徒劳,道理谁都懂,真的陷进去的人,说再多的道理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就停下来放首歌给他听。那天我放了首陈淑华的《梦醒时分》,很多年前的老歌。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晓宇说,还是老歌好,老歌直白,能唱进心坎里。他觉得这些歌词就是专门给他写的,很有共鸣。但人生大概总有那么些时候,所有的歌词在一瞬间似乎都有了意义。像是心里有了个特别的人,就算生活里再平淡无奇的一个小细节,绕了几次弯子,也能想起她低头微笑的样子。
那时我还没想到,日后晓宇竟成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存在。
在那年冬天的寒流席卷之后,我不争气的免疫系统配合地全军覆没,流感没逃过就算了,嗓子还严重发炎,不得不请辞几天,在家炖梨子熬汤来润嗓子。
因为生物钟已经完全调整不过来,那几个凌晨一两点,我趴在卧室的窗台上,看着这个遍野霓虹却寻不见半颗星子的城市,忽然觉得很惆怅。一个人待着就容易乱想,时间在旁边缓慢流走,夜色静得如同一座坟墓,偶尔有野猫在巷口对着月亮发出细微的叫声。月华如水般滴落在黑夜里。于是所有敏感的思维就一触即发,我像个文艺青年一样,无法控制地伤感了起来。
手机忽然震动,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信息:“听说你生病了,好点了吗?”
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我忽然觉得信息一定是晓宇发过来的。我跳过了他怎么会有我的号码的揣测,很明确地感应到这就是晓宇发过来的信息。
午夜十二点以后感性思维会高度爆发,很多人会做出一些白天不会做的事情。比如那一刻的我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话,找个人听我抱怨下嗓子为什么老是好不了,咒怨一下台里那些不把新人当回事的前辈,或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说明天的天气和去年的大雪。
然后我拨通了那个发短信来的陌生号码,嘟嘟的几声等待后,没想到电话被对方迅速地切断了。
手机屏幕一点点地暗下去,变成冰冷夜色的一部分。不得不承认的失望无法克制,就像高中时鼓起勇气给仰慕的学长发短信却迟迟没有收到回音,那种欲罢不能的焦灼情绪控制着我,让我虽然不会抽但还是给自己点了根烟,接着成功地把自己呛得直咳嗽,边咳边自嘲地笑了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夜夜被无数人倾诉家史情史的人,当她也想找一个人说说积压在内心很久的心情时,忽然发现仿若孑然一身地站在荒草丛生的原野上,无处话凄凉。满目都是飞过仓皇落日的成群候鸟。
你们把痛苦全部倾注到我这里,让我扮演一个通情达理温和如玉的知心姐姐般的角色,可你们知不知道,我又不是垃圾桶,为什么总把关于人生的昏暗想法都往我这里扔呢?谁愿意天天听一些大同小异的狗血故事,谁管你要死还是活,你们说完了痛苦心头就会一轻,但是那我又算什么呢?你们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你们在倾诉的时候有一丝一毫想过我的感受吗?
心里被抑制的野兽似乎要发狂了,被情绪控制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我准备起身去冲个澡好让自己清醒清醒,否则要是为这种事情入戏地哭起来我自己都会嫌弃我自己。转身的片刻手机却又震动起来,我点开了传来的信息,眼泪瞬间还是没有克制住。
“听你每天都不停地和我们说‘我知道你难’,我想其实最不容易的人,是你吧。”
最后署名的果然是两个简单却轻易戳中我的汉字,晓宇。
嗓子养好之后我又开始恢复日复一日的工作。可是自从那晚之后,心头那些乌云密布的消极情绪消散了许多。因为我忽然发现,至少有那么一瞬间,自己还是被别人挂念的。即使这个人和自己素未谋面,彼此的生活基本上毫无交集,但他知道我和任何一个需要去倾诉“人生是如此艰难”的普通人一样,也活得不容易。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