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沫若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躺了一周。她的头脸缠绕着纱布,浑身疼痛,达卡奇握着她的一只手,一脸疲惫和伤感地坐在床边。亚拉刚进来,站在他身后。沫若耳中响起亚拉惊喜的声音,康的嘴唇动了一下,她对达卡奇说,你快看,又动了下!
虽然那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地球另一边传来的,但沫若还是能分辨得出是亚拉的。若若!快醒醒!是达卡奇急切的声音。
她昏迷不醒的这些日子,达卡奇一直守在她身边。他没能遵循他对沫若的承诺,医生在手术前要求患者亲属签字时,他公开了他们的关系,当着他员工们的面承认他是她的未婚夫,即将结婚。他以未婚夫的身份在同意手术书上签了字。手术后,她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中。他多次去询问医生,她何时能醒过来。医生却说,她的大脑因为强烈的撞击受到创伤,能不能醒来,什么时候能醒来都还是个未知数,要他有思想准备。他就联想到他求婚时她说的话,“如果我遇到不测,成了植物人或者残疾了,你也会不弃不离守着我,还像现在这样爱我?”他盼望这句不吉利的话不要一语成谶。亚拉惊喜的叫声让他为之一震,他连声呼唤着她,若,若若!他的身子倾向她露在纱布外面的耳朵,用非常温柔又急切的声音问她,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我是达卡奇呀!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他不在乎她的脸上有多少条疤痕和创口,他只要她能醒过来,不要像现在这样不理不睬他就心满意足了。
沫若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坠下了悬崖,被挂在峭壁上的树枝上,她拼命抓住树枝,想不让自己掉进深渊。可大风把长在岩缝里的这株不大的树刮得东摇西摆,起伏颠簸,就像一匹飞奔的马,决意要甩下背上的骑手那样要摆脱掉她。就在她被刮离树枝的那一瞬,有只巨大的翅膀向她伸了过来,接住了她,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她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她醒过来了,使出吃奶的力气哼了一声,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达卡奇欣喜若狂地对亚拉说,她听到了我们的呼唤,快去告诉医生。他不住声地呼喊她,若若,不要怕,你没事了,只是受了点小伤。他万般柔情地安慰她,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一出院,我们就结婚。我们到唐人街找一家承办中国传统婚礼的婚庆公司,让你坐上大红花轿,我们大声唱颠轿歌。
医生跟着亚拉进来了,他对正跟沫若絮絮不休的达卡奇说,病人需要静养,不要跟病人说话。
达卡奇立即噤了声,他松开沫若的手,让医生来给她做检查。她的手在寻找达卡奇的手,触摸到的却是医生的手,她连忙缩了回去,达卡奇把手伸过去,她抓住他的手不放。医生说,这真是奇迹,我原来还担心她要成为植物人呢,看来她闯过了这一关了。说着对达卡奇笑了笑,恭喜你。
沫若奇迹般地能说话了,也能吃东西了,她的身体在慢慢恢复,伤口的缝线就要拆去了。当最后一层纱布掀开时,达卡奇的面部神经不由抽动了下,仿佛突然遭遇到了强烈的电击。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急救人员把她从切割开的车门里抬上救护车那瞬的情景。他没有在意也没去看她鲜血模糊的头脸,他最急切的希望就是挽救住她的生命,救活她是他的第一诉求,他没去在意她脸上被玻璃深深扎了几道口子,除下纱布,扑进他眼帘的仿佛是两条长了许多细脚的蜈蚣爬在她的左腮上。她那漂亮的脸蛋像精美的瓷器打了个补疤,他的心仿佛突然遭遇利刃一击,痛彻心扉。他的第一个闪念就是她会接受不了的,不能让她看到。医生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可以拆线了。
拆完缝线,沫若提出想看看自己受伤的脸。他慌忙说,医院里没有镜子,拆线后还不能让伤口暴露在外面,要盖上纱布,等完全好了再看吧。
沫若知道他的用心,他是害怕她受不住那个打击,就没有坚持要看。待医生再次用纱布盖严缝口,病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悄声说,你不让我看那伤口,是怕它吓坏我吧?
没有呀!他握住她的双手,怎么会呢?康沫若是个勇敢的女孩,还能经受不住这点小小的打击?就是脸上有了两条疤痕,也掩盖不住你的美丽,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医学水平完全可以将它整得没有踪影。
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就那样相互攥着手默默地相对着。
达卡奇的电话响了。莱杰尔说公司里有要事非得他去处理。他微笑着对她说,亲爱的,我要回趟公司,晚饭我回来陪你吃。
沫若乖觉地点了下头,他在她额上亲了下说,小乖乖,好好睡一觉,休息得好,恢复得快。他帮她躺下去,替她盖上被子,闭上眼睛,我去去就来。
他的脚步很轻,她还是听到了他离开的声音,和门被轻轻掩上的声音。等他一离开,她就起身下床,走到洗手间,她以为那里一定有面镜子。可洗漱池上没有镜子,那里贴着一张印刷的风景油画,美国医院的人性化管理细致入微,不让外伤病人被自己的脸吓着。而窗上的玻璃也涂上了白漆。她想掀开纱布看看自己的脸到底有多恐怖而不得,只得回到床上再次躺下。可是,她却无法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他不让她看到她破损的脸,说明她的脸非常可怖,她不能让这样的面容去面对他,更不能让他终生面对她这张破损的脸,那太委屈他了。一个决定在她的心里形成了。她的内脏和骨骼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只是软组织受了不同程度的创伤,经过二十多天的治疗和静养,已基本康复,她能吃能走能思维,完全能够自理。她下了床,穿上保暖的病服,开门去找医生。她刚出门,就和她的主治大夫在走廊上碰上了,她叫住他说,我已好了,没大碍了,请求准许我出院回家休养。
大夫说,你面部的创口愈合得很好,你可以回家休养,也可以再住几日。
她说,我想现在就出院回家。
大夫说可以。她就跟他去开出院证书。她很快就办完了出院手续,打车回家。
她一进家门就将门插紧,放下提包,走到梳妆镜前,匆忙地揭开纱布的一角。天哪!她绝望地叫了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她惊慌地将纱布盖上,这样的脸,不能面对他,更不能要他天天面对。即使他能遵守他的海誓山盟,她也不能让这样一张脸与他终生相伴。不能让他再见到她,她得快快离开,逃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男人喜爱一个女人,第一动因是美貌的吸引,容貌是一见钟情的第一诱因,这就是为什么要相亲,要见面。他们之间这第一要素发生了变异,他的爱不发生变化么?即或他的爱没有变异,她也不愿他为了他自己的承诺而俯就于她,那样对他不公平,可能他们这生就没有牵手到老的缘分,在他们即将走向婚姻殿堂的前夕,上天给她发出了示警,她不能让他受这样的委屈,她也不想她的灵魂在他的面前终生抬不起头来。她得尽快离开他,她给一位韩国作家打电话,说了她受伤的事,请她替她联系一家整容技术好的医院。恰好飞首尔的航班上有个空位,她带上信用卡和笔记本、手机及简单衣物,戴上披肩假发将她那被纱布覆盖的半边脸掩蔽起来,就直奔机场。
达卡奇在公司里开了个会,又处理了几件棘手的事,没能在晚餐之前赶到医院,他给她打电话。那时她正在候机厅里等待登机。她一看是达卡奇的号码,不由慌乱起来,她不能肯定他是从医院给她打的还是从别处给她打的,她不能不接,又不敢接,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她想,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如果他已到了医院发现她已出院,他会立即赶往她的住处,当他发现她不在家,也不会立刻猜到她就要离开美国。就是猜到了,也来不及了。如果他是因故没能及时赶到医院与她共进晚餐,她的逃离更不会有危险。她强烈地希望最后一次听听他的声音,就喂了一声。他说,亲爱的,真对不起,我还有几件大事需要处理,不能赶来陪你吃饭了。但我一定赶在你入睡前来跟你道晚安的。
她的心不由一阵酸痛,但在公众场合她只能强忍住上涌的泪水,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让他听出她的不安情绪和内心的酸楚,她以从没有过的温柔语气跟他说,没事的,我已好了,完全可以自己管理自己,你不用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我们明天见,你若不听我的劝告我可要生气哟。
好的,我听你的,明早见。
她不让他去医院,达卡奇的心安了下来,他又召集了一个小会,商讨营销改革。一直忙到凌晨。他没有回家,就在办公室里的行军床上小睡了会,天就亮了。他简单地洗漱了下,就又坐到办公桌前。因为沫若的车祸,二十天来,他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陪她,积下了很多工作等着他做,需要他签字批复的文件就堆在办公桌上,小山似的,他不能不看就签字,得为公司和自己负责。他一看就忘了时间。听到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和开办公室门的声音。他看了下手表,已到上班时间了。他将未阅完的文件放进他的公文包,带到医院去看。
他匆匆锁上门驾车往医院赶。他心里非常明白,沫若此时的内心很脆弱,一定处于困惑和茫然之中,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破了相怎能不胡思乱想,极需要激励和慰藉,她虽然是个比较坚强的女孩,但遇到这样的挫折也会心乱如麻如坠深渊啊,他得守在她的身边。他忘了昨夜是饿着肚子加的夜班,早晨也没来得及吃早点,将车速打到交通规则允许的极限速度,半个钟头就抵达了医院。
他停好车,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店买了两份早餐,这家的蛋挞做得特别地道,沫若最爱吃的。他让服务生打了包,拎着往病房赶。他算得很准,大夫刚好查过房。他推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沫若的床位上躺着一个头脸连眼睛都被纱布严严裹着的病人,看不出男女,室内没有沫若的人影,也没遗下她的任何物品和痕迹。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他惧怕的事情闪现在他心头,她趁他不在的时候离他而去了!
他退出病房,直奔医生办公室,他直视着沫若的主治大夫。大夫抬头看着他说,你的未婚妻昨天就出了院,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她什么时候出的院?
拆线后呀。大夫用惊奇目光看着他,你不知道?
我回公司有事去了。达卡奇道了声对不起,转身就往停车场走去。她出院为何不让他知道?昨天晚餐前她在电话中还是那么情意绵绵,不让他去医院跟她道晚安,要他安心处理公司的事务的呀,她是在哪里接的电话呢?他想她可能是想家了,自从住进医院,她就没有回过她的住处,只是让他来拿过两回东西。她是说过想一拆线就出院回家,他希望她多在医院观察几日,她就趁他不在的时候出院回去了。但愿是这样。
他站在她的门外,按响门铃。没有脚步声,没有响动。她睡着了?他找出她的钥匙,开门进去,他的心不觉往下一沉,室内没有人,他拨打她的手机,语音提示说,不在服务区,他又拨,还是这样的录音。他颓丧地靠到门楣上,坠入了云里雾中。她上哪儿去了?他给她的熟人和朋友们打电话,他们都说没有看到她。他的心提拎起来,难道真应了他的预感,她因为面部的疤痕而自惭自馁而决心离开他,她怎么会这样傻,我怎么会因为这个而不爱她?我成什么人了,我苦苦追求她这么多年,我爱的是她这个人,她的才华,她的善良,她的胸怀,她的全部,难道她仍然不信赖我的爱么?他不由悲从中来。他靠着门楣痛苦地想,我在她的心中难道就是那种浅薄的小人?不不不,她不是这么看我的,她自尊心太强,她认为她变丑了,会委屈了我,因而她要主动离开我!也许她的内心深处仍然不相信世上有不变的爱情,我得立即赶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