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觉得身体不对劲,老想睡觉,四肢软弱无力,没有食欲,闻到饭菜的气味就想吐,吃什么吐什么,就是喝水也存不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是医生,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妊娠反应。这怎么得了,这个孩子不能要。她想瞒住东庭,不想让他知道她怀孕的事,想悄悄买点药来把孩子打掉。可东庭看出来了,他高兴得不得了,很担心她的健康,强制把她拉到他们医院,给她注射珍贵的葡萄糖,要她好好保住这个孩子。她拉住他的手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要求他搞点奎宁给她打掉。
东庭像不认识她似的看着她,半天才说出话来,为什么?我希望有个我们俩的孩子,你是不是还记恨过去我对你的态度?想报复我才不想跟我生孩子?
不是的,你误会了我。她怯怯地说,我也想要个我们的孩子,过去的事,我能理解,从没怨恨你,因为我爱你。只是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现在战争期间,大家都艰难,要吃没吃要穿没穿,饱暖都无法解决,云儿和雪儿都成大姑娘了,想给她们穿得像样一点都没能力,我心里常常感到难过,觉得委屈了我们的孩子,对不住她们。若再添个小的,生活会更困难,就要影响到她们,我不想让云儿和雪儿的生活受到影响,更不愿委屈她俩。这是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的真实想法。请你理解我,帮助我把这孩子打掉。等战争结束后,我再给你生,你要生几个就生几个。
不行,东庭态度坚决,这个孩子我们一定要生下来,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说,你对云儿和雪儿好,我从心的深处敬重你感激你,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要这个孩子,他是我们爱的结晶,我要定了,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在医院住两天,调整一下,等你能喝粥了我们就回家。
不,她执拗地甩开他的手,我要回家,我不想要这个不识时务的东西。你以为我就没办法弄掉他,我也是医生,你不给我弄奎宁,我就用草药。
不准胡来!东庭拉下脸,你若做出那样的事,可别怪我无情!他生气地拂袖而起,你掂量掂量!就走出病房。
她不由打了个惊愣,他真生气了呢!她害怕他离她而去,更害怕回到过去那不冷不热的日子。他要她生下这个孩子,说明他在乎她,是真爱她,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她确实害怕生下这个孩子后,生活更加艰难,云儿雪儿算是非常懂事的姑娘,从不跟别人攀比穿着,她们连皮鞋都没有一双,从没埋怨过他们不给她们买这置那,看着别的女同学穿着光鲜时尚,就低着头装作没看到,有次一个同学来邀她们,一进院门就喊苏云,说她妈昨天到重庆给她买了双丁字皮鞋,她把脚跷得高高的叫她看,这是酒红色,好看吧。好看。云儿淡淡地说,我喜欢穿我妈做的千层底布鞋,养脚,不喜欢皮鞋。说着就走出了院门,把那位同学甩在了后面。她就有了个心事,要给两个女儿都买双皮鞋,可到皮鞋店里一问,价格高得吓人。这个心事一直在她心中藏着,家里若再添张嘴吃饭,这个心事就更渺茫了。但她又不敢惹怒东庭,只好暂时在医院住下,等反应好些了再说。云儿和雪儿天天来看她,一家都在医院食堂买饭吃。再这样下去,东庭的薪水能吃几天哪,第四天头上,她的感觉好了许多,她说没事了,要求出院回家。
东庭没再坚持。把她送回家时再次慎重地说,雅兰,今年你已三十周岁,你自己是医生,不用我说,知道过了女人最佳的生育年龄,你得想清楚,我也年过半百,我希望你能给我生下这个孩子,这对我们都很重要。你要权衡清楚,你若胡来,我可真要对你不客气了。战争不会永远打下去,苏俄已取得了对德国法西斯战争的巨大胜利,我们的胜利也不远了。生下这个孩子吧,算我求你。
1944年5月,苏冰出生。战争一胜利,东庭和苏虎就退出军队,东庭带着他们一家回到了香洲。可她没有见到父亲和婆婆,只有公公一个人在家迎接他们。她感到非常奇怪,父亲和婆婆怎么不出来?她张嘴想问公公,见他目光躲闪,她的心不由一阵紧缩,莫非?她不敢想,更不敢开口。
爹爹,云儿和雪儿叫了声祖父,就高喊着外公和奶奶要往后院跑。公公伸手拦住她们,把她们搂到怀里,泪水就滚了下来,泣不成声地说,他们被鬼子烧死了。小鬼子知道兔子尾巴长不了,对苏家村进行了突然袭击,能逃的都逃到山上去了,你们奶奶因跌了一跤,走不了路,亲家就背着她逃,落在了后面,眼见鬼子要追上了,知道逃不脱,就躲进身边一个柴堆里,鬼子找不到人,就放火烧了柴垛和房子。躲进柴垛的人就往外逃,都被机枪扫死了。
这些畜牲!她的心仿佛被利器击中了样锐痛起来,一下扑进东庭怀里,泣不成声。
呜咽声一片。东庭紧搂了下她,只一会,他就镇静下来说,兰,别伤心,现在这个家还得你撑持呢,你要坚强些。又对女儿说,云儿,把爹爹扶去休息。苏虎,把行李往房里搬。
她从摇篮中抱起苏冰放到地上,牵到公公身边,老先生,这是您的小孙女儿苏冰。冰冰,快叫爹爹。
苏冰听话地仰起头对他咧嘴一笑,爹爹。
嫩脆的声音像清泉漫过他的心田,公公顿觉心里舒松了许多,他想蹲下身来抱她,她连忙抱起冰冰,送到公公面前说,您抱不动她。宝宝。亲亲爹爹。
苏冰乖觉地把小嘴凑到爹爹脸上贴了一下。
宝宝真能。公公脸上漾起快活的涟漪。
苏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他们的兴新外科医院,想尽快重新开业。苏虎一面和他大哥联系去美深造的事,一面协助父亲筹备医院开业。好在运到老家的医疗器械还在,苏老先生已请人运回来了,东庭查看了下,完好无损,只用安装。医院曾被鬼子占做医院,鬼子撤走后,一遍狼藉,需要整修,这都需要钱。唯一的指望就是老家还有十几亩田产。苏虎陪着祖父回老家卖田。可恶的八年战争,有钱的人也耗去了积蓄,能拿出钱来置田买地的人更少了,因为急需钱来做医院的开业经费,也只好贱卖田产了。除了钱,开医院还需要人才,东庭在整修房屋的同时,写信给过去在医院工作过的大夫、护士和他的同学,说他要重新把医院办起来,急需他们的帮助,邀请他们到他的医院来工作。邱大夫第一个来了,别的大夫也跟着回来了。还有化验师,护士都回来了,但他没有邀请苗元春,至今他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在大家齐心协力之下,1946年元旦医院重新隆重开业。开业后不到一个月,苗元春来了。东庭客气礼貌地接待了她,他把她安排住在香洲一家幽静的小旅馆,中午他请她到望江楼西餐馆用餐,他为她点了她爱吃的法式鹅肝和牛排,法国红葡萄酒。八年离别,他们的脸上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苗元春的脸上不经意地爬上了细密的网纹。他们对面而坐,她端详起他来,好半天才说,我们都老了许多,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呢。
是啊!东庭淡淡一笑,岁月不饶人哪,他突然转过话头,苗小姐,这些年你钻到哪里去了?我真想不通,我们在汉口下船的时候你就走在我身边,怎么突然就没踪影了呢?我到处找你,张贴寻人启示,满世界地问哪,就是没有你的信息,你这个人就像地球上的雨水突然蒸发了。你是有意走失的还是……
你说呢。她诡谲地一笑,端起酒杯举到他面前。
他摇了下头,把酒杯与她的杯子碰了下,我哪知道,至今于我仍是个谜。
她喝了口酒说,谜不好吗?猜不着才更有悬念呢?有人这样常常惦着,该多幸福!
我不会再猜这个谜了。他喟然一叹,你后来去了哪里?一个姑娘家,兵荒马乱的。
你到了重庆,我也在重庆哪!
我在重庆的报纸上刊登的寻人启示你没看到?
看到了。
为何不与我联系?我可是心急如焚哪。
她淡淡一笑说,我这是为你好,也不想不明不白地与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肖雅兰是个善良的女人,尽管她心胸宽阔,但哪个女人能宽容自己丈夫的心放到另一个女人身上?我不想伤害她,我走开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在从香洲到汉口的小火轮上,我到临下轮船时才最后做出这个决定。为了不使你们注意,我拎着一个你们装吃的箱子走了。
他的眼睛湿了,谢谢你这么善解人意。他猛喝了口酒,当时我们为找不到你非常焦急,兰兰也为你的安危忧心。原来你是有意要离开我们的,一个人有心不让他人找到是很容易的,你的良苦用心已收到良好的结果,让我走近了雅兰,慢慢认识到她的真,她的善,她的美,和她那颗金子般的心。谢谢你!我现在的幸福是你的牺牲给予的。他举起杯,真的非常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