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的作息时间严格得出了名,但据说有一件事曾经让他主动打乱了自己的作息时间表:读卢梭的《爱弥儿》。他屋里挂着的唯一一幅画就是卢梭的画像。康德非常喜欢卢梭,而且还关注了在卢梭的影响下那个彻底改变世界历史的大事件:法国大革命。
在康德65岁那年,1789年7月14日,巴黎的百姓走上街头,推翻了法国皇室的统治。
强调人民权力,蔑视王权贵族,这在几百年来是破天荒的事。与法国大革命的叛逆相比,荷兰共和国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在革命刚爆发的那阵子,康德在他的蜗居里怀着激动和赞许的心情时刻关注着遥远的巴黎。
与此同时,在离康德2000多公里外的德国城市图宾根的郊外,三个德国年轻人为了庆祝法国大革命,一起种下了一棵“自由之树”。
这三个年轻人在未来全都成了名人。一个是大诗人荷尔德林,一个是康德理论的修补者谢林,另一个就是上面刚刚说到的那个声称“物自体”不存在的年轻人。
他叫黑格尔。
就在法国大革命这一年里,黑格尔开始阅读康德的作品。不久以后,他将像法国大革命震撼欧洲皇室那样,震撼整个哲学世界。
法国大革命以拿破仑的上台作为一个高潮。拿破仑既是独裁者和侵略者,也是革命者。他不仅征服了法国人民,也征服了黑格尔。不过,黑格尔没想到拿破仑的上台会跟他自己写的书《精神现象学》大有联系。
法国大革命以后,康德继续他的哲学工作。康德想把他各部分的理论都统一起来,但是这项工作最终没有完成。1804年康德去世,留下了很多没完成的著作和笔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黑格尔开始了《精神现象学》的写作。
在写作《精神现象学》的时候,黑格尔还只是个大学教员,经济非常紧张。虽然他有一个大靠山歌德,得到了不少帮助,但是因为黑格尔还年轻,资历浅,他的收入很微薄。
但黑格尔有才啊,咱是搞哲学的,咱不能现学现卖,写本哲学书挣钱吗?于是黑格尔一边写《精神现象学》,一边跟出版商签了合约,打算指着这本书吃饭。
但是呢,黑格尔有着和莱布尼茨、康德一样的毛病:认真、古板。他这《精神现象学》又不是一般的通俗小说,所以他坚决宁要质量不要速度,结果就拖稿了。
那边书商已经把他前半部分的书印完了,就等着后面的稿子呢,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一看都超过约定的日期了。书商也急了,威胁说,你要再拖稿就不给你稿费了。多亏黑格尔有个朋友在里面周旋,还自己掏腰包把已经印的那部分买下来,好不容易延长了截稿日期。同时这朋友恳求黑格尔这回千万别再拖稿了。
黑格尔也明白轻重缓急,紧赶慢赶把大部分稿子都写完寄出去了。就差最后几页稿子了,这时候反法联盟进攻拿破仑,战争爆发。结果拿破仑势如破竹,反攻进了德国,而且已经接近黑格尔所在的城市耶拿了。战争一来,邮局也关门了,黑格尔拿着稿子也没处去寄。
但是截稿时间迫在眉睫,就在必须寄稿子的最后一天,法国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了耶拿。这时黑格尔也顾不上稿子了,法国大兵在城市里到处晃悠,有的还冲进了黑格尔的家里。黑格尔连忙拿出酒菜招待那些士兵。结果士兵来了一拨又一拨,黑格尔一看受不了,跟房东一起收拾收拾东西躲出去了,当然没有忘了带上那最后几页稿子。晚上,黑格尔借着营地里的火光写完了《精神现象学》的最后几页。
等法国军队离开耶拿以后,黑格尔回到家,才发现他的家已经被洗劫一空。而且等邮局恢复工作以后,黑格尔的那几页稿子也过了截稿日期了。
然而结局比较意外。
首先,那出版商体谅黑格尔的特殊情况,把稿费如数给了;第二,黑格尔并没有因此厌恶拿破仑,反倒赞美拿破仑,赞美他所看到的法国军队。
要知道,黑格尔是德国人,拿破仑对他来说是货真价实的外国侵略者,黑格尔自己则是“亡国奴”。而且黑格尔的居所又被法军洗劫,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要赞美拿破仑,咱们今天恐怕会有很多人不理解——这黑格尔不就是一个“带路党”嘛!还是一个贱骨头带路党啊!
但黑格尔不这么想,因为他心怀的不是区区祖国,而是全人类、全世界。
他要把全世界都统一到他的哲学理论之下。
那么,黑格尔的哲学理论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们回顾整个哲学史,会发现在黑格尔那会儿,之前时代的哲学家们提出了一个个新的观点,每个人都自以为掌握了终极真理,结果又被下一个哲学家推翻。
黑格尔对这种情况厌烦透了,他形容说,这样的哲学史如同堆满了死人的骸骨。
他要终结这种情况。
那么,之前的哲学家们问题都出在哪里呢?
黑格尔认为,他们对于哲学的一个根本概念理解错了。
过去的哲学家们,也就是形而上学家们,他们认为真理是固定不变的,静等着人类去发现。说白了,这些形而上学家们都觉得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叫“真理”的固定的东西,就跟事先写好的考试答案一样,等我们去找到它。因此我们的教科书才说形而上学是孤立、静止地看待世界。
黑格尔认为,这么想就太幼稚了。
前面说过,哲学要追求终极真理,先得解决“哪些知识、道理是绝对真实”的问题,也就是“认识论”的问题。之前理性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一直在辩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问题是,研究“认识论”所使用的方法也是知识的一种,也有“研究它的方式靠谱不靠谱啊”的问题。就好比康德写了本《纯粹理性批判》,讨论理性思维是不是可靠的问题,可他在这本书里的思维过程也属于理性思维,也应该受到他自己的批判啊。
可以打一个比方,哲学家们的工作情形就好比有一块大石头,叫作“理性”,哲学家们打算去研究这玩意儿了。但哲学家们唯一能用的工具也只能是“理性”。黑格尔之前的哲学家们,用手中的理性工具去钻研面前的理性石头,一番努力之后,面前的理性石头变了模样。最终,哲学家们看着石头,抹抹头上的汗说:“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终于发现终极真理了!”
但是这帮哲学家们都忘了,眼前的理性石头变样后,他手里的理性工具也随之变样了!
你还得重新研究一遍啊。
这就是之前哲学家们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掌握了终极真理,却免不了被后人推翻的原因。
那么,之前的哲学家们都白干了吗?
不是的,黑格尔认为,之前的哲学家们的工作都是在为人类认识终极真理提供必不可少的贡献。
要说明这个问题,就要讲到辩证法了。
我们今天对辩证法有一种庸俗的理解,说辩证法就是“看待事物要分两个方面”。别人批评一个现象,你非要说“要辩证地看这件事,这件事也有好的一面嘛”。这是对辩证法的极大误读。这不叫辩证法,这叫诡辩法,它的唯一作用是把所有的事实都捣成一片糨糊,逃避一切有意义的结论。
这当然不是黑格尔的辩证法。
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什么意思呢?
传统的逻辑,也就是我们一般人能接受的逻辑,都要遵守“矛盾律”。“矛盾律”的意思是,一件事不能自相矛盾,事物和事物之间也不能互相矛盾。“我长得漂亮”和“我长得丑”两者只能有一个为真,不可能同时为真。否则“我长得既漂亮又丑”这句话会让人感到古怪,无法理解。
可是黑格尔说,一个判断并不是世界的永恒真相。
他认为,世界不是容不得矛盾的,而恰恰相反,到处都是矛盾,矛盾就是世界的本质。
因为我们在学校都受过辩证唯物主义的训练,所以这个观点很好接受。我再粗陋地解释一下:
为何说矛盾可以存在?因为矛盾双方是互相依存的,“漂亮”和“丑”虽然是矛盾的,可是没有“丑”就没有“漂亮”,两者谁也离不开谁。
为何说矛盾无处不在?因为凡是找到一个概念(漂亮),我们都可以找到和它相反的概念(见到“漂亮”,就可以联想到“丑”)。
最适合诠释这个概念的并非西方哲学家,而是我们传统的“阴阳说”。中国古人早就认识到,阴和阳无处不在,凡事有阴又有阳。阴阳也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而是既有冲突也可和谐共存的。就像“阴阳鱼”所画的那样,阴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一种互相冲突又互相依存的动态关系。
黑格尔认为,矛盾的双方可以共存,但是处在互为差异、甚至互相冲突的动态之中。事物的正题和反题会发生强烈的冲突,这个冲突的结果并不是一方消灭另一方,而是正题和反题最终化为“合题”达到了协调,升华了。
前面说过,有一个正题就可以找到它的反题,因此新的合题产生之后,它的反题也随之产生,这样就又产生了新的矛盾,又要有新的冲突和升华,再产生新的合题。
因此黑格尔认为,事物是不断变化的,这种变化是自发的、抑制不住的。
同时,这种变化不是无序的,而是有方向的,这个方向就是较低级的正题和反题不断变成更高级的合题,也就是事物不断在向高级形态变化。
变化到最后是什么呢?
就是黑格尔的终极真理,黑格尔给它起个名字,叫做“绝对精神”。
为什么是精神呢?
我们继续看辩证法。
黑格尔的辩证法认为,矛盾可以存在,矛盾必须存在,矛盾就是世界的本质。
在黑格尔眼里,康德与其之前的很多哲学家,还犯了一个大错误。这些哲学家们在研究“我如何认识到客观事物”的时候,等于把“人的心灵”和“客观事物”当作对立的两个事物。之前我们讲过,这个观点叫作“二元论”。
刚才说了,哲学家们研究问题的难点和重点在于认识论,在于“什么知识是真实的”。为什么这个问题是一大难点呢?
就是因为那些哲学家们把世界分成了两部分:“主体”(“我”)和“客体”(客观世界)。既然世界成了分割开的两部分,那么主体中的概念,到底能不能符合客体中的现实,就成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了。
用通俗的例子讲,我们一般人对世界的概念是这样的:
这世上有两个东西是最真实的。一个是我自己大脑中的思维,一个是外面的客观世界。大脑和客观世界不是同一个东西,我们用什么来连接两者呢?用的是感觉器官,是感官告诉了我们的大脑,身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问题在于,谁来保证这个感觉器官是可靠的?
谁能保证就一定没有一个能力超强的家伙,在歪曲我们的感觉器官?
谁又能保证,我们所有人的感觉器官都是可靠的?
根本就没法保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