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
医院特有的名为“死亡”的味道,将我整个人包裹住。
这里与楼下不同,就连吹过的穿堂风都带着肃杀的气息。
走廊向两侧延伸着,白色的墙面被橘黄色灯光染上斑驳,一扇扇木门紧闭,被磨得没了花纹的地砖渗透出这个年代不常见的焦黄色。
仿佛走进了八十年代的建筑。
连呼吸都带着陈旧的气息,粗重而慌乱。
“走吧,在尽头的房间。”
卓惠子没有松开握着我的手,好歹给我一点心理安慰。
“那个,手术,究竟是……”
“于兰的手术——”
“不要!”
我比自己想象的要软弱。
尽管一再告诉自己,就当是不知道这件事,这件事不是我的错,可真正要面对的时候,还是……
“不要。我不要看。”
我想甩开卓惠子的手,可那指头如无骨的章鱼触角,带着深海的寒冷,缠绕上来。
“哐啷!”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金属碰撞声,我吓了一跳,转身紧紧贴着墙壁,慢慢蹲下去。
左手边,一扇门打开。
两个护士推着病床出来,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其中一个转头看了我们一眼。
我赶紧闭上双眼。
但是堵不住耳朵。
“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进行手术。”
“好的。”
卓惠子说完这句话,也蹲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她的双眼就在我面前水平的地方,只要我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她脸上的微笑。
“我不要过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看这种事情?
明明和我没有关系的啊!
都是你们自己的决定,为什么要把我也牵扯进来!
我想要回家!
“乖。”
一只手拍在我的头上。
我下意识抬头睁眼。
果然是微笑啊。
卓惠子那双水晶一般的紫色双眼在黑暗之中闪烁着光芒。
“听话。我带你来这里,自然有我的道理。如果害怕,在这里止步不前,今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况且,你还没有看到手术的真相,为什么要害怕呢?郭媛爱,你是选择看清楚真相再决定是否要远离我们,还是在这里就被未知的恐惧吓到,一辈子都在好奇和畏惧之中度过?”
“那不一样!”
我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根本就不一样!
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想要过普通的生活仅仅是这样而已!
就为了挽回犯下的错误,就因为想要救回季冬云!为什么现在要我面对这种事!
不安,焦躁,忧虑,悔恨。
各种被压抑太久的情绪一拥而上,冲破围墙。
心脏也在加速。
小指开始麻痹。
血管迅速变成青紫色。
氧气飞快涌入口鼻,却无法进入大脑。
想要更多氧气,必须大口呼吸!
深呼吸也没有用啊!整只手迅速麻木,半个身子失去知觉,很快就——
一个纸袋罩住了我的口鼻。
卓惠子一只手死死扣住我的双手,让我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拿着纸袋罩住我的口鼻。
“现在开始,听我的话,放慢呼吸!闭上嘴!只用鼻子呼吸!听我的节奏!呼气!”
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我闭上眼睛,承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
连听清楚她说的话都已经是竭尽全力,怎么可能还稳住自己的呼吸——
“现在,吸气。慢慢吸!”
等到意识到的时候,胸腔已经麻木了。
全身如同倒在棉花之中。
身体没有一点实感。
感觉不到冷热,看不清眼前,只能听到卓惠子的声音。
以及逐渐慢下去的心跳。
死亡,也不过如此吧——
“纸袋的质量还挺不错嘛,这样都没有破。”
双手被松开,纸袋也离开口鼻。
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晰。
卓惠子蹲坐在我面前,正低着头小心翼翼折叠纸袋,看到我清醒过来,挥了挥纸袋:“从医生那里拿的。”
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预料到现在这种状况了吗?
“所以说你啊,根本不是什么心律不齐。”
卓惠子收起纸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我的心脏。
“这是过呼吸症。精神焦虑的时候,会觉得心跳加速吧。然后大脑错误做出供氧量不足的判断,导致呼吸过度,引发呼吸性碱中毒,手脚麻木,严重时导致昏厥——就是这样。只要降低呼吸次数,提高血液里二氧化碳浓度就没有问题了。”
卓惠子带着得意的微笑看着我:“从第一次听说你和冯玉策都有这种症状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今天亲眼见到之后,才确定,只是过呼吸症嘛,以后都不用担心啦。”
“哎?”
过呼吸症?只是这个吗?虽说知道自己昏厥的真正原因让我安心不少,但是……
我想尝试站起来,但腿脚还是麻木,只能勉强靠着墙壁,仰头看着卓惠子。
“行了。休息一会儿就没事儿了。现在是晚上八点半,送你回家的话——”
“等下!”
我身子前倾,拉住要起身的卓惠子。
“这就……回去了?”
“是啊。还有别的要办的吗……啊,有了,这个。”
她掏出折叠整齐的纸袋递给我。
“以后常备着。以防万一嘛。”
“不是说这个!”
手术之类的,于兰之类的,甚至半是强迫我来这种地方,难道全都是为了诱发我发病?
卓惠子拿开我的手,站起来,屈膝轻拂连衣裙下摆上,然后居高临下看着我。
“以你现在的情况,还能进入手术室吗?”
心脏又猛地抽搐。
“回去。你还太弱。那种事,你还办不到——”“我要去。”
我挣扎着站起来。
“不要小看人。”
“哦?”
卓惠子带着点诧异看着我。
“就算会觉得焦躁也要去?”
“要去。”
因为,必须要用这双眼睛记住于兰。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不用再找借口了。
于兰会走到今天,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必须亲眼看着,我的所作所为究竟造成了怎样的后果。
卓惠子露出笑容。
她伸出手:“那么,先给你父亲打个电话吧。之后,到走廊尽头等我。”
我吞了一下口水,掏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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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父亲还在楼下看书。
我和他道过晚安,经过客厅上楼。
“哗啦!”
一声巨响。
楼梯旁的花盆摔了个粉碎,肇事者凯文夹着耳朵窜过去,躲得远远的。
凯蒂则一晚上没有露面。
父亲过来和我一起收拾花盆,深吸一口气,然后问我:“去医院了?”
“陪一个朋友去的。”
“哪个医院?”
“市医院。”
“你嫂子——”
“有和她打招呼。”
我用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扶着楼梯扶手上楼:“我好累。先睡了。”
“啊,明天我要出门。”
“哎?”
我在楼梯上停住。
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得摸了摸鼻子。
“你妈妈回国出差,我明天坐飞机过去,能和她见上一面——”
“感情真好啊。就这样把可怜的女儿一个人丢在家里!”
“会给你们带纪念品的!”
“我们?”
“还有你表哥啊。”
父亲重新拿起书,躺下来。
“他今晚没回来,要是明天回来,你和他说一声。”
“嗯。”
我扶着楼梯扶手,挪到自己屋子前面,用肩膀撞开门,扑进被窝之中。
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无法入眠。
一片黑暗之中,我举起自己的手。
那手带着寒气,卓惠子的影响还没有消失吗?
还是说,这也只是幻觉而已。
我的存在,会不会也只是幻觉而已。
不想去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