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酒醉的时候,朋友兰告诉我她曾经的一段往事。兰大学毕业后去一家机关报社工作。那家机关报,表面上办公楼显得陈旧而破败,其实工资福利还算不错,最重要的是工作十分轻松,每个编辑一周只负责一个版面的工作。兰是个生性淡泊的女孩儿,能进入这样好的单位,她想一辈子就这样不挪窝算了。
随着夏季的到来,安静的办公室里多了几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来实习,有个女孩儿小蒋跟着兰学习新闻采访及编辑工作。小蒋长得眉清目秀的,嘴巴又乖巧伶俐,单纯的兰一下子就和她成了好朋友。
既然成了朋友,热情的兰当然把自己学到的实践知识全部倾囊相授,毫无保留,甚至有时候在自己写的文章后面也带着小蒋的名字,小蒋更是姐姐前姐姐后地叫得响亮。
有一天,小蒋对兰说,自己家里没什么背景,她又不愿意分回家乡那个偏僻的小镇上去,她说:“兰姐,我一直想有个姐姐,你就像姐姐一样一直对我这么好,如果我能留在这个单位,我一定要一辈子把你当姐姐。”兰是个耳朵软的女孩儿,见小蒋说得这么难过又这么真诚,当即表态说,姐姐帮你想想办法,看单位能不能留下来一个实习生。
这之后,兰就把自己所负责版面的重头稿全交给小蒋去写,写得不好也帮她修改、润色。兰是个很有才华的记者,文字功底相当深厚,她写的稿子经常被评为优稿,在她的帮助之下,小蒋进步非常快。实习结束后,小蒋终于幸运地留在了这个单位。小蒋很快就适应了工作,并且充分利用她在社交上的才能与所有的领导都处理好了关系。她发现,兰有点儿文人的清高,并不在意和领导处理关系,渐渐地,就开始疏远了她。
没过多久,机关报预备削减一位采编人员的消息开始在内部流传。兰是一点儿也不在意的,因为她的业务能力在报社是有目共睹的。倒是小蒋有点儿担心,因为她资历浅,且文字功底单薄。
有一次,兰去报社的机房上网,见不知道是谁浏览了黄色网页后忘记了关掉,她就随手将之关闭了,这个时候小蒋恰好推门而入。不久,有关兰上班的时候浏览黄色网页的谣言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一样在单位撒开了,每个人望兰的眼神都开始变得古怪,在一般人心里,一个女孩子看内容不健康的东西,那她一定是个思想有问题的人。
于是,兰莫名其妙地下岗了。直到兰离开这家单位的时候,才有好心人告诉她,是小蒋散布了关于她看黄色网页的事情。刚烈的兰找到小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她痛心地说:“没想到,我成了《农夫与蛇》里最愚笨的农夫!”
兰告诉我这段往事,并不是哭诉,而是说:“我其实要谢谢这个伤害了我的‘小人’。”
从机关报里下岗之后,才华横溢的兰成了几家大企业争相聘请的人才,经过了挫折之后的兰也特别想通过事业上的成功来找回自己的信心。很快,她就成了一家效益很好的外企的策划部经理,买了车,单位为了留住人才分了一套很舒适的房子给她。现在她的收入已是原来那家机关报的好几倍,而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与兰一样,在我的打工岁月中也曾经有这么一段往事。
那一年,刚刚大学毕业的我,听从父母的命令,应聘到长沙一家银行做出纳。我的顶头上司是我大学里的师兄。我想,这下好了,领导是我的师兄,应该可以给我点儿关照。的确,最开始师兄对我很客气,丝毫架子也没有。虽然那时候我已在刊物上发表点儿文章,稿费常比工资还要高,但我根本没想过要去改变自己的命运,走那条我感兴趣的路。我想,一个女孩子,有份稳定的工作,其实就已是幸福了。
那是个星期天,师兄临时通知我和几个同事要加个班。我们收了一家单位的大笔存款,忙得连中饭都仅吃了个半饱。而作为领导的师兄直到下班的时候才过来看看我们,而这时大家都累得快要趴下了。看他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显见得心情不错,于是我开玩笑地说:“领导啊,瞧我们都累成这样了,加班费可不要忘了呦!”
师兄笑着说:“怎么会呢?大家都辛苦了。”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单位,准备工作,这时有人对我说:“行长室有请!”按照惯例,行长一般不轻易见普通员工,如果召见,很可能不是好事。
那时候我也是个单纯胆小的女孩儿,一听领导找就特别紧张。我战战兢兢来到行长办公室,行长和我的师兄都板着脸冷冷地望着我。
行长是个精明的中年女人,一说话就带着股官腔:“听说你索要加班费?
加班就了不起啊?什么工作态度?”一句话顿时把我打入了冰窟!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句玩笑话就被人上纲上线如斯,我瞅了眼师兄,他的眼睛是那么冷漠,好像我是个“偷窃犯”一样!
接下来,行长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甚至把我和偷窃金库的人相比——说我贪婪!而师兄也加了一句,他说我经常给报社写稿,这是不安心本职工作的表现。行长最后警告我说,别忘了,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灰头土脸地从行长办公室出来,我觉得天快要塌了,我脆弱的心真的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我不明白的是,平时我工作那么努力,也难得得到一句表扬,为何一句玩笑话就可以丧失掉前程呢?我更不理解的是,加班该发加班费,即使我真的“索要”,也是“索要”我的劳动所得,怎么就变成了“贪婪”呢?从小到大,我一直就是德智全优的学生,可眨眼工夫,我却沦落到与“偷窃者”为伍的境地!我感觉我的人格被无情地践踏了。
同情我的同事后来悄悄告诉我,我的师兄早就担心我抢他的位置了,因为我不仅有学历,又比他多了写作的能力。“他是只‘笑面虎’,你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同事说。这之后不久,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得知,我们银行的某些领导曾经利用公款在某酒店大吃大喝,数额惊人,比较而言,我们普通员工的加班费其实很低,不过区区20元(而且因为我是“主动索要”,作为警告,那笔加班费最终也没有发给我)。我终于对这个单位感觉失望,即使银行是别人眼里的“金饭碗”,我也对它不再有兴趣了。我很快跳了槽,在一家报社担任新闻记者,并且很快就得到了提升。我的平淡生活开始有了灿烂的色彩。
现在,我可以很舒适地安排我的生活,有充分的时间做我喜欢做的事——写作,不会再有人说我不务正业,更不会再有人为了区区几十块钱把我骂得那么没有尊严!是的,我和兰一样,也许我们都该感激那些小人给予我们的伤害,才让我们背负委屈、在痛苦中终于找回丢失的自信。我更希望,所有曾不幸地遇到“小人”、并且被他们无辜伤害的朋友,有一天,也能勇敢地再次面对他们,对他们说:“谢谢你!因为你,我才有了今天。”我想,这一定是最好的打击他们的办法。
这时候你才算长大
人总是要生病的。
躺在床上,不要说头疼,浑身的骨头疼痛,翻过来覆过去怎么躺都不舒服,连满嘴的牙都跟着一起疼;舌苔白厚、不思茶饭、没有胃口;高烧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满嘴燎泡、浑身没劲……你甚至觉得这样活简直不如死去好。
这时你先想起的是母亲。你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的手掌一下下地摩挲着你滚烫的额头的光景,你浑身的不适、一切的病痛似乎都顺着那一下下的摩挲排走了。好像你不管生什么大病,也不曾像现在这样的难熬:因为有母亲在替你扛着病痛;不管你的病后来是怎么好的,你最后记住的总是日日夜夜守护着你生命的母亲,和母亲那双生着老茧、在你额头上一下一下摩挲的手掌。
你也不由得想起母亲给你做过的那碗热汤面。以后,你长大了,有了出息,山珍海味已成了你餐桌上的家常,你很少再想起那碗面。可是等到你重病在身,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时候,你觉得母亲自己擀的那碗不过放了一把菠菜、一把黄豆芽、打了一个蛋花的热汤面,真是你这一辈子吃过的最美的美味。
于是你不自觉地向上仰起额头,似乎母亲的手掌即刻会像你小时那样,摩挲过你的额头;你费劲地往干涸、急需浸润的喉咙里咽下一口难成气候的唾液。
此时此刻你最想吃的,可不就是母亲做的那碗热汤面。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你转而想念情人,盼望此时此刻他能将你搂在怀里,让他的温存和爱抚将你的病痛消解。他曾经如此地爱你,当你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需要的时候,他指天画地、海誓山盟、柔情蜜意、难舍难分,要星星不给你摘月亮。可你真是病到无法再为他制造欢爱的时候,不要说是摘星星或月亮,即使设法为你换换口味也不曾。你当然舍不得让他为你做碗羹汤,可他爱了你半天总该记得一个你特别爱吃、价钱也不贵的小菜,在满大街的饭馆里叫一个似乎也并不困难。可是你的企盼落了空,不要说一个小菜,就是为你烧白开水也如《天方夜谭》里的“芝麻开门”。你想求其次:什么都不做,打个电话也行。电话就在身边,真正的不过举手之劳。可连这个电话也没有,当初每天一个乃至几个、一打就是一个小时不止的电话现在可不就是一场梦。
最后你明白了你其实没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这一点,反倒不再流泪,而是豁达一笑。于是你不再空想母亲的热汤面,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怀抱,并且死心塌地地关闭了电话。你心闲气定地望着被罩上太阳的影子从东往西渐渐地移动,在太阳的影子里,独自慢慢地消融着这份病痛。
你最终能够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自来水龙头底下接杯凉水,喝得咕咚咕咚,味美竟如在五星级饭店喝矿泉水一样。你惊奇地注视着这杯凉水,发现它一样可以解渴。
等你饿急了眼,还会在冰箱里搜出一块干面包,没有果酱也没有黄油,照样堂堂皇皇把它硬吃下去。
当你默数过太阳的影子在被罩上从东向西地移动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你扛过了这场病,以及后来的许多场病。于是你发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病,不但没有什么悲惨,相反感觉也许不错。
自此以后,你再不怕面对自己上街、自己下馆子、自己乐、自己笑、自己哭、自己应付天塌地陷的难题……这时你才尝到从必然王国飞跃到自由王国的乐趣,你会感到“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比和另一个人什么都绑在一起更好。
这时候你才算真正地长大,虽然这一年你可能已经70岁了。
鹰的飞翔
这是关于一只年轻的鹰的故事。在它还是黄嘴雏鹰的时候,被几个男孩发现了,并被带到教区牧师的家里。在那儿,好心的人悉心照料它,并渐渐把它当作家里的一员收留了下来。就像童话故事中的丑小鸭一样,小鹰在嘎嘎叫的鸭子、咯咯叫的母鸡和咩咩叫的绵羊中间长大。
它通常在靠近猪圈的一处旧篱笆上歇息,坐在那儿等着女佣。只要老多萝茜一出现,它就会一下子窜到路面上,摇摇晃晃地、以背麻袋赛跑似的滑稽步伐走向装满的食槽。这种步伐是苍穹之王在地面行走时所特有的。
有时,特别是在起风的日子及雷雨到来之前,一种模糊的渴望,像是一种朦胧的怀乡病,就会在这位被囚禁的天空骄子的内心苏醒。于是它会一连几天坐在那儿,把喙插进胸前脏兮兮的羽毛中,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吃。突然,它张开翅膀,像是要拥抱蓝天,骤然勇猛地冲向天空——可惜这种飞翔通常很短暂。它的翅膀被修剪得很好,在笨拙地拍打了一会儿之后,它就会掉到地上,然后满怀困惑地侧身跳上几步,伸长着脖子急忙躲进某个黑暗的角落,好像感到万分羞愧。
雏鹰像这样生活了两年,此时老主人得病去世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这只高贵的飞禽——人们已给它起了个平民的名字叫克劳斯——竟一时被忘却了。它像平常一样摇摇晃晃漫步于家禽院中的其他鸟类之间。因为它已习惯了,每当下决心要在这些庸庸碌碌之辈中维护它天赋的优越时,它就会遭到主人女儿们的轻轻拍打。
然而有一天,当新鲜的南风吹来了春天,温暖了整个乡村,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鹰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大谷仓的房脊上。它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像从前一样,它栖息在篱笆上,沮丧地做着梦,突然一阵懵懂的对自由的渴望令它张开翅膀飞翔,可这回它不像通常那样掉在地上,而是一下子被升到了空中。它感到害怕,于是急忙停在了最近的驻足之处。它从未在如此高的地方观看这个世界,它起劲儿地转着脑袋,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然后,无法抗拒飘动的云彩与碧蓝的天空的吸引,它重又张开翅膀向上飞翔。一开始还小心试探着,很快便显得勇敢、有把握得多了。终于,伴随着一声快乐、野性的尖叫,它扶摇直上,在高高的天上盘旋了一圈。一下子,它明白了做一只鹰意味着什么。
村庄、森林和被阳光照耀的湖泊从它下面经过,鹰向着苍穹越飞越高,飘然陶醉于广阔的地平线和自己翅膀的力量。
突然它停了下来,周围浩大的虚空令它害怕,它开始搜寻一处可以歇息的地方。它幸运地到达一块高悬于河谷之上的凸岩,但环视四周,仍有些目眩。为了找到牧师的住宅和谷仓的屋脊,它又来到另一块石块上。周围无论朝哪儿看,全是陌生而未知的乡村,目之所及没有一处熟悉的地方,没有一处庇护之所。
在它的头上矗立着层层岩石,陡峭光秃的石墙上没有一处可用来避风。西方,太阳正置身于猩红的晚霞之中,这预示着风暴与暗夜。
当傍晚的薄雾笼罩了河谷,一股强烈的孤独感袭上了这只高贵的鸟儿心头。沮丧之余,它看到一群牛伴着尖叫声走在回圈的路上,前面就是人类舒适的住所。它收紧翅膀,把喙深深插进胸前的羽毛中,仍然孤零零地立在沉默、荒凉的岩石上。
突然头顶上传来振翅飞翔的声音,一只白喙的雌鹰正在它和傍晚红色的天宇之间盘旋。
年轻的鹰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伸着脖子考虑着这番奇怪的景象,但它的犹豫立刻便烟消云散了。在健壮的两翼有力的拍击下,它冲向高空,一会儿便接近了它的同伴。于是开始了一场群山之上野性的追逐。雌鹰总是在前面高飞,克劳斯尽力赶上,尽管它更沉重而且气喘吁吁。
雌鹰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它想着,被这种不祥的呼啸声吓坏了。它快筋疲力尽了,翅膀感到又累又重。
雌鹰飞得越来越高,离深红色的山峰越来越远,呼唤着,诱惑着它跟随。
它们来到一片广漠的石头荒野,凌乱的巨石相互颓倾在一起。猛然间它们面前的视野敞开了,流动的云端上,如幻景般,绵延着常年积雪的诡秘地域,那里从未被众生污染,是鹰与寂静的家园,白昼的最后一抹光线似乎在皑皑的白雪上歇息安睡了。它的后面,暗蓝的天幕升起,满是宁静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