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青枫镇和如今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在镇子中央最热闹的几条街市上,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不是被喧闹的叫卖和拥挤的人群所充斥的。
因为傍临大地星河的缘故,当地人有近八成都是干跟矿打交道的活,勘探、挖掘、运输、买卖。他们用矿藏带来的丰厚利润把这个普通的镇子建造地像个繁荣的城邦,吸引了大批的外来人口在此地驻足投资,其中不乏来自星海帝国的皇室贵族。
然而,光与影永远是并存的,在青枫镇极度的繁荣背后,自然少不了那些肮脏龌龊的东西,人口买卖、地下黑市、贫富间巨大的悬殊,导致这个镇子的治安始终是统治者的心头之石。
衣衫褴褛的男孩从遥远的地方流浪到至此,当他走进这个栽满了青枫树的镇子时,已经饿了不下五天。
繁华的镇中心他不敢去,沿着一路青枫走到了一条冷情的小道,最后直挺挺地栽倒在铺满了青石的地上。
原本乖巧可爱的脸蛋,此刻被尘土和黑灰搞得乱七八糟,颧骨因饥饿过度而高高凸起,黯淡的瞳孔有些涣散,眼前的景物已经快融在一起。
“小鬼,”一只握着馒头的苍白手掌突然出现在了男孩的视野中,随后是一双乌黑如墨的眼瞳,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给,吃吧。”
男孩没有一丝犹豫,一把夺过。
“喂,慢点吃,会噎死的。”
手掌的主人是个比男孩年长些的少年,衣着简陋却并不邋遢,一头黑发用细绳在颈后扎成辫子。脸庞俊挺却过度白皙,像一个曾经养尊处优的落魄贵族。他静静地看着男孩从自己手中夺过冰冷的白馒头,狼吞虎咽地啃食,然后淡淡地提醒他可以吃慢点,自己并不会再抢回去。
男孩果然呛了一口,他大咳了几声,抬眼看向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被泥浆粘在了一起的发丝下,是一双矢车菊般的蓝色眼睛。少年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濒死的小鬼会有一双如此澄澈的眼睛,从没有过波澜的脸上竟出现了一瞬的惊滞,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你叫什么。”少年倏地站起身,颀长而挺拔。
“朝野。”
“吃饱了吗?”
男孩摇头。
“是的,人永远也不会吃饱,”少年俯视着男孩,然后将挂在胸口的一条毫不起眼的坠子解了下来,递到男孩面前,“如果你能活下去,就带着它来找我。我今天救了你一命,你记得以后要还我。”
朝野伸手接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少年修长的身影渐渐远去,周围绿云般的青枫层层叠叠,将他的背影几近掩埋。
“等一下,你叫什么?”
“影天。”
少年头也未回,但他口中吐出的二字却清晰的传到了男孩耳中。一阵细微的风吹过,扬起一片碧绿的波澜,那个身影彻底消失,仿佛不曾来过。
这是朝野第一次见到影天,此后多年与死神为伴的孤独生活里,他总是想起这个单薄却英挺的黑瞳少年,即便受了再重的伤也不敢轻易死去。
之后不久,朝野便从青枫镇失去了踪迹。他被当地的人口贩子拐走,并卖给了西矿区众多矿场主中的其中一个,开始了永无天日的地底劳动。
隐秘的矿区,是这座美丽小镇不为人知的一面。
在朝野身边挥动着沉重铁锄的,有成年壮汉,病弱老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孤儿也不在少数。他们没日没夜的在黑暗的矿井中采掘,稍有懈怠就会挨鞭笞毒打。
这里的矿场主用人不挑,从黑市里买来的劳动力大多是没有户籍的流浪汉,或者干脆是被人转手多次的奴隶,矿场主只需要提供一两顿看起来可以吃的食物,便不必再额外支付报酬。
因此,几乎每日都会有奴隶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每日都会有新的奴隶补充进来。人命在这里,卑微如草芥。也只有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的人,才能明白,这座富饶的山脉、繁华的城镇,其实早已浸透了无数亡魂的诅咒与哀嚎。
朝野从监工那里领到了今天的粮食——半块黑不溜秋的僵面包。他咬了一口,发现硬如石块。
“能给我一个软点的么?”朝野看着满脸尽是不耐烦的监工,仰着头颅平静地问道。
监工随意将他掀开,继续把僵硬的黑面包发给那些还在排队等候的奴隶们。朝野正想再次上前,手中的黑面包却被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孩子劈手抢了过去,紧接着塞进嘴里,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静静看着那个抢走自己黑面包的男孩跑远,随后突然猛烈的喘息,尽管周围的矿工们发现了他的异常,并翻转着替他拍击着伤痕累累的后背,但仅仅数分钟后,男孩还是瘫软倒地,再无生机。
几个工头随意把他的尸体拖走,这不过是个不甚起眼的意外死亡而已,没人会去在意,因为在这个地方,谁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呢。
十天后,朝野所在的西区九十一号矿井发生重大事故,矿井下方直径近五十米的范围毫无预兆地沉入地底,上方矿道全面塌方,巨大的震荡引发的轰响声惊动了整个北区矿场,近三十名正在井下作业的矿工无一生还。
朝野和大块大块的泥石一起向着无尽的深渊坠落,耳朵被凄厉无比的嘶叫声充斥着,几乎能扯碎他的耳膜。他死死趴在一块硕大的土块上,因失重下坠而产生的飘忽感,就像灵魂随时会离体一般。
在被黑暗彻底淹没的刹那,朝野听到了一个尖细而刻薄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属于这一带矿井主的,朝野曾经听见过一次。
“快!把这个无底洞封起来!别管那些吃白食的家伙,他们就算是掉进地狱去也不会有人来过问!何况过两天黑爪还会再送来一批!封起来封起来……啧啧,可真是亏血本了,要知道这口井的产量在这一带是最高的啊……”
再接下来的声音朝野已经听不见了,浓稠的黑暗裹住了周遭的一切,就连那些嘶声竭力的悲吼声也变得不再刺耳,一切都趋于永恒而缓慢的死寂之中。
在时间近乎停滞了的漆黑里,唯有挂在朝野胸前的那枚不起眼的坠子,还隐隐散发出幽深幽深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