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尔西达沮丧地回到了家,看到房门上了锁,便来到了商店。帕丽达正在将新到的货物摆放在货架上,见到妹妹来了,连忙招呼她快进来:“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摆货。”她深深喘了口气。
胡尔西达瞅了一眼姐姐越来越凸起的腹部,立即过来帮她提起了装满货物的纸箱。
“为什么不让亚尔哥帮你?”
“亚尔和哥哥到新房子去了,今天该安装门框了。”
“房墙都砌完了吗?”
“好像完了。”
“这么说,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能搬新房了?图尔干哥回来得也正是时候,否则爸爸今年也不会盖房子的。”
“好像也有人在催哥哥呢。”
胡尔西达好像不太明白地瞥了一眼帕丽达:“什么意思?”
“哥哥正急着要结婚呢。”
“与谁?”
“还能是谁呢?孜巴!她可没有白等哥哥呀。她一直都在等待图尔干哥。哥哥说要请媒人到孜巴家提亲呢!”
“唉,热依木夏大叔可能不同意,依我看,他会因为你而报复的。等着瞧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爸爸说,‘我不会请媒人去见热依木夏的,最好还是找别人家的姑娘吧!’”
“哥哥是什么态度?”
“他非娶孜巴不可!”
“这么说孜巴也要学你了?真有趣!布拉克萨依的姑娘们不与男人私奔就不过瘾!你说是吗?”
“你也别说大话,到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愿胡达保佑……”
“今天你怎么早早就回来了?”帕丽达问,“高考录取通知书来了吗?你问过了吗?”
胡尔西达没有立即答复,看着她情绪低沉的样子,帕丽达有些疑虑,问:“怎么不说话呀?你报名了吗?快说实话!”
“姐!”胡尔西达低着头说,“我能不能不上大学?”
“为什么?”
“学费太高了!”
“是多少?”
“光学费就是四千元,加上食宿费,听说要一万元。”
“别为钱操心!”
“今年我们在盖房子,加上哥哥还要结婚,哪还有什么钱去上大学呢?”
“这你就不要管了。”帕丽达生气地说,“你的学费我给!”
“尽管你这么说,但亚尔哥会说什么呢?”
“亚尔也不会反对,他一直希望你上大学。布拉克萨依有多少人报考了大学?”
“没有人报考。绝大部分学生都因为学费太高而没有报考。”
帕丽达似乎明白了,叹了口气。
“何况……”胡尔西达又接着说,“现在即使大学毕业也找不到工作,大家都议论还不如在哪儿找个事干算了。”
“这么说你也是这么想的?”
“让我在旅游景点干不行吗?”
帕丽达将妹妹拉到跟前,让她坐了下来。“看着我。”帕丽达说,“当年我是多么想上大学啊,可你也知道当时咱们的家境,实在没有办法。现在我还在为自己没能上大学而感到后悔,上大学和没有上大学就是不一样。我不说别的,就说伊斯拉皮勒乡长吧,正因为他大学毕业,才管理着一个乡的工作。大学毕业的人总是会有出息的。我们家里至今还没有一个人上过大学,妹妹啊,你一定要报考大学啊!”
“姐,爸爸可能不会同意。”胡尔西达有些失望地说。
“我们会说服爸爸的。”
果然不出胡尔西达所料,傍晚买苏木·塔兰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态度果断地说:“姑娘家嘛,读到这份上就够了。”他皱着眉头继续说,“我们好不容易才团聚,她再一走,我们何时才能找回她呀?”
尽管图尔干和帕丽达向父亲耐心地作了解释和说明,但买苏木·塔兰仍然固执己见不松口。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离眼远的离心远’,瞧,图尔干说要经商出走,最后是什么结果?千辛万苦保住性命才回来。当然他是个男娃,可姑娘家谁去保护呢?那个伊利地里木的丫头闹着要上大学,最后又怎么样了?听说还不是在什么舞厅里跳舞嘛。但愿胡达保佑,在我年老体弱的时候不要让我背上这样的名声……”
非常了解父亲脾气的帕丽达,等父亲去水磨坊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爸爸是不会听我们的。”她对图尔干和亚尔买买提说,“先让胡尔西达去参加考试,等成绩出来还有一段时间,或许在这段时间里爸爸会同意的。”
“爸爸会松口吗?”图尔干也显得犹豫不决。
“会的,哥,那是因为你出走以后他才变得这样心存疑虑的。他还没有忘记这件事。”
“难道都是我的过错吗?”图尔干苦笑了一下,说,“那你们呢?你们不也没少惹爸爸生气吧?”
“我怎么了?”
“爸爸对我诉说了一夜你和亚尔的事情。”
“如果听爸爸的,他就要将我嫁给贾拉勒,我会整天离不开他的棒打脚踢。”
“不过,倘若当时你同意了那门婚事,对哥哥可就有利了。”胡尔西达调皮地插了一句,笑着说,“听见了吗?哥哥是别有用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哦,是的。哦。”帕丽达明白了胡尔西达的意思笑了起来,“如果热依木夏大叔不接受媒人们的提亲,那该怎么办呢?”
“那就学亚尔哥呗。”胡尔西达说。
“孜巴愿意吗?”
图尔干耸了耸肩,似乎他也不确定。
“也不知我们的这种习俗何时才能有个完啊?”帕丽达忧虑地说,又深深叹了口气,“什么事都要让父母参与,对他们本身也是个累赘……所以我才劝胡尔西达上大学,只有学到了知识,才能为自己创造美好的前景,你才会自由自在,否则,有朝一日你也得和别人私奔。”
“姐!”胡尔西达红着脸说,“好了,别说了。我报考不就行了嘛!”
“那好,你今天就去报名登记!”
过了一个月,买苏木·塔兰家也盖好了新房,搬了进去。然而不知为什么,买苏木·塔兰却认为这栋新房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他祖先留下的那栋老房子,因而他还是经常待在水磨坊里。胡尔西达的高考成绩还不错,她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盼着入学通知书的到来。帕丽达则不声不响地为妹妹作入学的准备。可是胡尔西达迟迟没有收到入学通知书,在无奈之中,她还多次专门到县上查问了情况。
“你没有填错表吧?”图尔干有些怀疑地问。
“没有,我填得很清楚。”
“既然你分数线都过了,那为什么还没有入学通知书?”
“是不是被别人顶替了?”帕丽达也不安地说,“听说被人顶替的这种事还不少呢……”
“谁知道呢……”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熟悉的铁依普的声音。
“买苏木大叔,你在哪儿?买苏木大叔!”
他喊着来到了门槛前。
图尔干应声而出,将他引进了屋里:“来吧,铁依普大哥!”
“你爸呢?”他进屋后环视了一遍说。
“去水磨坊了。”
“咳,本来我还想亲口告诉他这个喜讯,准备从他那里领赏呢。看来不行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转向胡尔西达,“乌鲁木齐来的入学通知书!是你的,给!”
胡尔西达激动地跑过来接过信封:“铁依普大哥,是我的入学通知书吗?”
“早晨我到乡政府去,是教育干事给我的。他说是从大学里寄来的,是不是这样?”
胡尔西达迅速拆开了信封,顿时脸上泛起了喜悦的笑容。
“好样的!胡尔西达!”铁依普拍了一下姑娘的肩膀,说,“咱们布拉克萨依好久都没出过一名大学生了,你为我们带了好头!好样的!买苏木大叔应该好好宴请招待我们。可惜,他怎么不在啊!”
“爸爸还不知道胡尔西达参加高考的事情呢。”图尔干说。
“为什么?”
“他说不让胡尔西达到任何地方去。”
“是不舍得掏学费吧?”铁依普说,“好了,如果买苏木大叔不愿意掏钱,由我们组织负责供她上大学。”
正在这时,买苏木·塔兰进来了,听到铁依普的话,惊奇地望着大家。
“买苏木大叔,喜讯啊!”铁依普望着他说,“你女儿考上大学了,你可得宴请庆贺啊!”
买苏木·塔兰好像不明白他的话似的愣了一会儿:“你说什么?”
“胡尔西达考上大学了……”
买苏木·塔兰转过脸用询问的眼光盯着胡尔西达,胡尔西达紧紧捏着手中的信封,用充满央求的眼神望着父亲。买苏木·塔兰全明白了。他那稀疏的眉毛开始皱起,黝黑的脸庞逐渐阴沉起来,那生气的表情明显地印在了他的脸上。
“什么时候参加高考的?”他盯着胡尔西达的眼睛问,“我为什么不知道?”
“爸爸!”图尔干刚张口就被买苏木·塔兰打断了。
“我没有问你!”他粗暴地说,“难道你们一开始就没有瞒我吗?你不打招呼就跑到了内地,你那妹妹也不告诉我一声就跟人跑了,难道她也想一声不吭离我而去吗?你们长大成人就可以自以为是了吗?算了,走吧!既然你们不认我这个爸爸……”
“爸爸!”
“好了!”
“买苏木大叔!”铁依普生气地说,“你在说些什么呢?这可是你的荣耀啊!”
“不用你教我!”买苏木·塔兰打断了他的话,盯着胡尔西达说,“如果你要走,我就用手背为你祈祷!”他说着愤然转身出去了。
买苏木·塔兰径直来到了水磨坊。因为生气,他仍然在颤抖。他在水磨坊前面经常独自坐的那个木墩上坐了下来,默默地卷起了莫合烟。此时从内心深处涌起的一种苦涩的感觉让他感到窒息。“一个姑娘家何必要跑那么远?我们的祖先们不出布拉克萨依也不是生活得挺好吗……可事到如今,这是怎么搞的呀?图尔干出走三年后才回来。现在胡尔西达一走,何时才能回来啊?这不明摆着她将来不想回布拉克萨依嘛。我还以为我们全家现在终于团聚了。唉,瞧这丫头又给我惹了这么个事!”
苦涩、悲伤的思绪不断地折磨着买苏木·塔兰。他进到屋里,伸开手脚,躺在了土炕上。不知不觉中,他竟然睡着了。他做了个梦,在梦中,看见妻子谢尔瓦娜正在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头,说:“买苏木,你为什么又生气了?”买苏木·塔兰向妻子诉说了孩子们的事情。谢尔瓦娜慢慢地摇摇头,对丈夫说:“唉呀,买苏木,为这点儿事还生啥气?胡尔西达走了,不是还要回来吗……你和我这一辈子都经历了什么?我们呆在这戈壁滩上度过了一生。我非常想到城里看看,非常想吃城里饭馆的饭,可是你一次也没带我去过,最终还是让我遗憾而去。现在可不是你和我生活的那个时代了,世道变了。听说孩子们盖了很漂亮的房子,帕丽达还怀孕了。如果我能看一眼那外孙的面容,我就了却心愿了。求你了,买苏木,不要再伤孩子们的心了。如果你伤了孩子们的心,我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心的。求你了,买苏木……”
买苏木·塔兰突然惊醒了,大白天做的这场梦让他陷入了沉思。自从谢尔瓦娜去世以后,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妻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听说,人死了,灵魂和活着的人会连在一起,莫非这是真的?可怜的谢尔瓦娜,正如她所说的,她没有享受过这个世界的一丝乐趣就走了……为什么我竟然连一次也没能带她到城里去呢?她一生含辛茹苦地操劳,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生活啊!唉,如果你能复活该多好啊……”
买苏木·塔兰在疑虑、痛苦的思绪中度过了一天。谢尔瓦娜在梦中向他央求时的面容始终在他眼前浮现,尤其是最后那句话一直在他耳旁回响,这让他越发感到难过。他锁上门,朝新村方向走去。
当他进屋时,孩子们都在家里坐着。胡尔西达哭得眼睛红肿。见到父亲突然进来,孩子们都望着他,谁也不敢吭声。
“都愣什么?”买苏木·塔兰坐在了炕沿上,“怎么?都不认识我了吗?”
孩子们面面相觑。买苏木·塔兰扫视了一遍孩子们,然后心平气和地说:“胡尔西达,你过来。”
胡尔西达站起来,来到了他身边。
“你真的想上大学吗?”他用缓慢的口气说。
胡尔西达不禁失声恸哭,然后瞅着爸爸的眼睛说:“是!”
“好吧,去吧,孩子!”
“亲爱的爸爸,谢谢你!”胡尔西达顿时眉开眼笑,扑向了爸爸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