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干!我的好朋友,是你吗?”亚尔买买提靠近他又这样问。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在图尔干这样落魄的时候遇见他。亚尔买买提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图尔干,他满身污垢,身上的围裙又黑又脏,已看不到本色。看到他这副模样,亚尔买买提似乎全明白了。
“过来,图尔干!”亚尔买买提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了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并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到了这里?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回布拉克萨依?难道你不想家吗?”
图尔干没有立即回答。他懵了,突然遇见好友亚尔买买提,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此时他心里很难过,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好像就要涌出来。正当这时,从饭馆里面走出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朝他喊叫起来:“图尔干!你在哪里?快去洗菜!”
图尔干惊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看也不看亚尔买买提,就朝厨房奔去。一进厨房,他就好久没有出来。他越是不出来,亚尔买买提就越发生疑,“难道图尔干在躲避我?有点儿不对劲儿,我得进去看看……”亚尔买买提想到这些便朝厨房后堂走去,后堂里没见到图尔干,于是他又通过后门进到了后院。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挥动着粗短的胳膊,正在冲着图尔干破口大骂: “想干就给我干好,否则就给我滚蛋!”
“好了,我不干了!给我结一个月的工钱!”
“什么?工钱?我养了你一个多月,让你吃饱喝足,有地方住,还想要工钱?”
图尔干看见亚尔买买提进来,十分窘迫。亚尔买买提明白了一切,立即拉着图尔干的胳膊严肃地说:“走!图尔干,好了,咱们离开这里!”
而此时,图尔干就像一触即发的火山,想要扑向饭馆老板。亚尔买买提好不容易拦住了他,将他带到了外面,并领着他来到了另一条巷子里的小饭馆。图尔干全身颤抖,亚尔买买提不住地安慰他,让他息怒。稍后,图尔干也冷静了下来。
“我们家还平安吗?”他问亚尔买买提。
亚尔买买提发现他至今还不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就决定暂时不告诉他为好。
“都平安呢,他们都一直在翘首期盼,等着你回来。”
“帕丽达呢?”
“她也好。”亚尔买买提又加了一句,“我们已经结婚了。”
图尔干迅速抬起了头,好像很惊奇,久久凝视着亚尔买买提。他疑惑的眼神里,既有期盼,也有半信半疑。
“什么时候结的婚?”
“去年秋季。”
“胡尔西达呢?”
“还在上学,今年准备参加高考。”
图尔干不无伤感地坐着,显得十分安静。他嘴唇在微微地颤动,好像想说什么,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到了肚子里。亚尔买买提奇怪地感到,坐在面前的这个图尔干与从前的图尔干已经完全不同了。
“图尔干,喝茶吧。”亚尔买买提说。
图尔干喝了一口茶又沉默了下来。
“图尔干!”亚尔买买提实在忍耐不住了,“这两年你到底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到这里的?”
图尔干仍然没有吭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烟,从中取出一支点燃。亚尔买买提忽然发现他拿烟的手一直在颤抖,一种可怕的疑虑在他脑海里闪过:“难道图尔干吸毒了?他看上去面容憔悴,瘦得不成样子了,所以他才不敢回家……”
图尔干狠狠吸了两口烟后,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然后开始慢慢地说道:“你问我都到哪儿去了?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很少……”他伤心地说,“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听你的劝告,也不知我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啊?两年来,我几乎无处不去、无事不干……”
“是伊玛木·卡帕克那伙人骗了你?”
“那些龟儿子们欺骗了我!没想到他们原来是一伙毒贩子……”
“****?”亚尔买买提大吃一惊。
“嗯……我去了广州后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立刻回来?”
“当时就是回不来呀!我这个傻瓜相信他们说要贩运录音机,便将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他们。他们还对我说:‘我们从一家工厂里按批发价提货,给你便宜点儿。’我们到了广州后住在了一家旅社,这家旅社住的净是从新疆来的生意人。第二天早晨,伊玛木对我说,他先到厂里打听一下货。我提出和他一块儿去,但他却说:‘你去了,他们会生疑的,会提高价格,你在旅馆里等我吧!’其他人也为打听货出去了。就这样,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伊玛木那里却杳无音讯。我不敢到远处去,只能在旅馆附近打听。三天后,他出现了。见到了他,我犹如见到了父亲一般高兴,然而他却带来了令人失望的坏消息: ‘那家厂子供不应求,不能提供我们所需的货,已经生产的货物被别人提走了。’
‘那该怎么办呢?’
‘他们让我们再等待一个月……’
我不相信他说的话,也等不了一个月,便对他说:‘算了,把钱还给我吧,让我回去。’
‘钱早就交给那家厂子了,不能退还。’伊玛木说,‘如果你感到寂寞,先做其他的生意,不妨试一试。’
当时我就觉得,我那笔钱已收不回来了。怎么办呢?想回去,身无分文。于是我想算了吧,既然自找苦吃,走到了这个地步,先干些粗活也行,只要赚够了我失去的钱,我就回去。第二天,伊玛木将我领到了离城市很远的一个县,住进了一家旅馆。他不断用手机不知和什么人交谈,我又不懂汉语,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第二天夜里,他提着一个精美的小提包来到了我跟前。
‘你先拿着它回城里去。’他将提包交给我说,‘在我返回前,你在我们先前住的旅社房间里等我,把它放到衣柜里面,不要对任何人说。’我问他这是什么东西,他说:‘不要问了,你也不要打开。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明天就回来。’于是我拿着提包先走了。一路上我非常害怕,只从提包的外面摸了一下,但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平安地到达了旅社房间,并将提包塞进了壁柜的底层。坐在房间里,我又感到害怕,好像出门了随时会有人对我喊叫:‘把提包交出来!’后来,我实在待不下去就出门了,来到了一家伊犁人开的饭馆。在我吃饭时,一位衣着整洁的中年人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问我从哪里来,我告诉了他。他警觉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想你可能是农村来的。跟谁一起来的?’他关心地问我。我向他说了实话。不知何故,这个人给我留下了很亲切的印象。他瞅了我一眼后说:‘兄弟啊,你和不三不四的人掺和在一起了,那个伊玛木·卡帕克是做****生意的。’听了他的话,我六神无主,吓了一跳,我就怕这个啊!
‘你不该把钱给他,你再也要不回来了。’那人说,‘如果你跟他要钱,那伙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还会反告你贩毒……我看你最好还是设法逃脱!’
‘我怎么逃啊?我身无分文,我能到哪里去呢?’我不得不央求这个人,‘如果可能,请您帮帮我,帮我买张返程的车票吧。’我说着这些话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可能是看我可怜吧,那人告诉我:‘在城郊的一个县里,我有一个卖烤肉的老乡,上次他曾让我帮他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人,我把你就介绍给他吧。在那里你干上几个月就可以挣上回去的路费。’我感激不尽地答应了他。那人当天就把我带到了他的熟人那里,这人和我一样也是个农村人。我在他那里干了起来——烤肉串。当地的人可真能吃,晚上我们把肉全部切好串在扦子上,第二天下午上市,到晚上九时就能卖得一干二净。幸运的是,这个老板挺有良心,我干了一个月后他给了我一千元。本来我想再干一两个月把伊玛木那伙人骗走的钱赚够了再返回,然而这时,这位老板要回老家结婚了,所以我卖烤肉的生意也就到此为止了。为了平安返回,我来到了火车站。火车站里人来人往,非常拥挤。我好不容易挤到买票的窗口,一摸口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钱已经被偷得一干二净,而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察。于是我只能身无分文地流浪,后来我想起了卖烤肉时认识的一个当厨师的小伙子,并找到了他所在的饭馆,向他诉说了我的遭遇。他听后很同情地对我说:‘好吧,那你在我这里先干着吧。’尽管工钱低一些,但总算有饭吃了,有地方住了。在这家饭馆里我熬过了整整一个冬天。在这里,我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烹饪。入夏后,我想回到乌鲁木齐找一家饭馆当厨师,于是我对老板说:‘我家来信了,不回去不行。’老板信以为真,便同意我返回。可回到了乌鲁木齐后,我又产生了新的念头:带着这么一点儿钱回家也太丢人了,还是再挣一点儿吧。于是我到处找活。还算幸运,我很快找到了活儿,工资可以,老板也是个慷慨人,不久我和他还成了好朋友。他的生意也很好,有时一天能发运四五辆车的货。老板很能挣钱,但也很能挥霍。他有一个嗜好,就是赌博。后来他经常把我也带上赌场,让我在他身边保存他的钱。赌博也真是太恐怖了!有时他一个晚上就会输掉一两万元,我那老板通常也总是输。一天,老板交给我两万元,并带我去了一家赌场。起初,老板赢了不少,但不久就开始不断地输,最终他输掉了所有的钱,而且还欠了别人一万元。第二天他把我叫到身边交给我一万元,让我送给赢他的赌鬼。
在我怀揣着钞票,走在街上时,不禁产生了邪念:‘这些钱是我们装卸工人们辛勤劳动换来的,能将它白白送给那个赌鬼吗?还不如我带到家乡好呢。这个赌鬼怎能找到我呢?’这一万元让我失去了理智,于是我直接去了客运站……伊犁的班车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发车了,我蹲在角落里,眼睛不住地环视四周。我一再担心,老板会跟踪而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感谢胡达,客车终于要走了,旅客们开始上车。我也上了车,但是仅仅过了几分钟,车刚刚启动,老板就带着一位警察朝我坐的这辆车跑来。我被抓了。后来才知道,这是老板有意考验我才将这笔钱交给我的。就这样,我在看守所蹲了一个月。出来后,我想乌鲁木齐再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钱也算挣完了,算了,还是回家吧。就这样,我回到了伊犁……”
“你到这里有多久了?”亚尔买买提听完他的故事后问。
“一个多月。”
“既然到了这里,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还有什么颜面回家呢?别人会说什么?我想至少也该挣两三千元再回去。”
“唉,我的好朋友!”亚尔买买提摇了一下头说,“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上次县上有人说在乌鲁木齐看见了你,我们还以为你可能很快要回来了,一直等着你呢。”
“可我回到了布拉克萨依又能干什么呢……”
“现在可不是从前的布拉克萨依了,变化很大呀!”
图尔干用疑惑的眼睛望着亚尔买买提。亚尔买买提向他讲述了布拉克萨依发生的变化,然后说: “图尔干,和我一起回去吧!我们现在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图尔干起初不愿意,但是亚尔买买提的坚决让他回心转意了。他们从饭馆里出来时,亚尔买买提对他说:“你这副模样回家是不行的,走,先跟我一起到商店里买一身新衣服。”说着不顾图尔干的阻拦,硬是将他带到了商店。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他们朝布拉克萨依驶去。图尔干在他熟悉的道路上一直默默不语。当车来到布拉克萨依的岔路口时,他惊奇地问亚尔买买提: “哎哟,这路修得不错呀!”
“是今年春季修的。”亚尔买买提对他说,“现在布拉克萨依很近了,瞧,我们快到你家门口了……”
天色渐暗,村庄笼罩在了夜幕之中。亚尔买买提悄悄地打量着坐在身旁的图尔干,此时图尔干已是热泪盈眶。他低着头问亚尔:“你经常见到孜巴吗?”
“当然,经常见。”亚尔买买提向他讲述了孜巴一家的辛酸,并告诉他,“孜巴还没有结婚呢。”
“真的?”图尔干顿时眼睛亮了起来。
车开到了新村平坦的马路上,图尔干望着道路两旁整齐的砖房,不禁目瞪口呆。到亚尔买买提家门口时司机打起了喇叭,帕丽达高兴地迎了出来,并朝亚尔买买提奔来: “怎么这么晚啊?真让我担心。”
亚尔买买提向她示意了一下驾驶室:“你看,是谁来了?”
图尔干慢慢地从驾驶室里下来。见到哥哥的帕丽达愣了半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猛地扑向哥哥,搂着他失声痛哭: “哥!我的好哥哥……妈妈等你望眼欲穿,竟然来不及看你一眼就走了呀!”
从帕丽达的哭声中得知噩讯的图尔干先是一怔,然后随着妹妹的哭声也失声恸哭了起来。兄妹俩人的哭声久久没有停止,图尔干哭得几乎昏死过去。亚尔买买提极力安慰他们,劝他们节哀,好不容易让他们停止哭泣,一起进了屋里。图尔干还是不住地哽咽、抽泣。帕丽达告诉他:“妈妈是因病去世的……”
“到爸爸那儿去了吗?”亚尔买买提问帕丽达。
“嗯,中午我给他送过饭了。”
“爸爸在哪里?”图尔干睁大了眼睛。
帕丽达向他讲述了水磨坊的事。
“我现在就把爸爸接到这里。”亚尔买买提说。
“现在,你可以在爸爸面前澄清自己了!”帕丽达说。
“我可是蒙受了两年的不白之冤啊!现在该还我清白了……”
“图尔干回来了。”这一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布拉克萨依,络绎不绝的人们纷纷到他家里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