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医生的话,帕丽达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因为送得及时,” 一位戴着眼镜的医生包扎完亚尔买买提的伤口后对帕丽达说,“目前暂时没有危险……”
“他本人怎么样?”
“还没有醒来,失血过多……明天对内脏进行全面检查后就会清楚的,但万幸的是,心脏没有受到伤害。”
帕丽达轻轻地舒了口气。医生将她领进办公室,讲述了抢救的过程。帕丽达仍然不无焦虑地问:“大夫,亚尔会残疾吗?”
“现在还不好说。”医生说,“他还年轻,或许会好起来的。现在重要的是只要内脏没有受到伤害就可以放心了……你们是刚结婚不久吧?”
“嗯……”帕丽达慢慢地低下了头。
“捅刀子的那家伙是因为嫉妒你们了吧?”医生似乎明白了一切地摇了一下头,“现在的年轻人,不知怎么搞的,动不动就要捅刀子……这世界上姑娘还少吗?她不愿意,还有其他的姑娘嘛。三天以前,有人将一位也是被刀捅伤的年轻人带到了这里,你猜是怎么回事?是在宴会厅里为了争夺一个姑娘而被捅了。那家伙捅向了他的肝脏部位,还没有来得及抢救就死了!瞧,毫无疑问,凶手也得死。两个人就这样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医生越说越激动,越听他的话,帕丽达越是窘迫,好像这件事是因为她而造成的。为了转移话题,她问: “大夫,我能进病房吗?”
“可以。”医生看也不看地回答。
在布拉克萨依历史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血案,这事好长一段时间都成为了人们议论的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各自都在猜测对贾拉勒的惩罚。而每当这种场合,依来克总是在场。今天,他又将一条新消息带到了牌友当中。
“你们听说了吗?”他神秘地说,“听说贾拉勒要被判十年刑。”
“听谁说的?”
“铁依普亲口说的。”
“才十年吗?应该枪毙才好。”
“如果亚尔死了,那肯定会枪毙的。”
“亚尔现在怎么样?”
“铁依普去看过了。”依来克说,“他说好多了。刀子差一点儿捅到亚尔的心脏。”
“这可怜的,总算还有几天活日啊……主啊,但愿亚尔早日痊愈。”
“你们听说热依木夏的事情了吗?”
“热依木夏怎么了?”
“警察让他赔亚尔的医疗费,你们猜他说什么?”依来克皱着脸笑着说,“他说呀,‘我没有那样的儿子,一分钱也不给!’”
“这个吝啬鬼肯定会这样说。”
“哎,后来怎么样了?”
“警察才不听他的呢!警察对他说:‘你既然是凶手的父亲,你就得赔!否则就把拖拉机卖掉!’”
“嗨!真够他受的了!”
“从此热依木夏就卧病不起了。”
“看来他那些不义之财该吐出来了。怪不得最近一直没有见到他的踪影,原来他也在受罪呢!”
“塔兰奇嘛,容不得积攒财富!”依来克摇着头又说,“亚尔刚挣了一点儿钱,瞧,他就挨了刀子;热依木夏靠敲诈勒索才有一点儿不义之财,瞧,却被他儿子挥霍殆尽。”
“是这个理儿。”夏姆西摇着头说,“特别是热依木夏,不怕挣不义之财。曾有一次,我看到他做的一件事,实在是想不通。”
“什么事啊?”
“去年我从英塔木村返回时天色很晚了。”夏姆西继续讲道,“当时我正发愁怎么回家的时候,贾拉勒开着拖拉机出现在了我眼前。热依木夏就坐在他身旁,他们往县上送货后刚好返回。于是我也爬上了他的拖拉机。靠近村子的时候,拖拉机停在了干渠旁,我正纳闷他要干什么。大家都知道,干渠里都有水泥管,父子俩人跳下车将水泥管搬上了拖拉机。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果园里有用……你们猜贾拉勒说什么?他对我说:‘骆驼见了没有,没有见啊!夏姆西大叔。如果你要告诉了谁,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就因为那个贪婪之徒的威胁,我至今都不敢向任何人说!他这家伙,就是不怕白吃白占别人的东西。瞧,胡达总会惩罚他。”
“哎,对了,怎么不见买苏木·塔兰?”
“近日,他就是不愿意出门,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意见人。”依来克瞅了一下四周,“早晨我到他家里去叫他,他说不舒服,独自坐在那里不动……”
的确,已经有好几天了,街巷里不见买苏木·塔兰的影子。从早到晚,他陷入无尽的思绪之中,总想着他那祖传的水磨坊。当他从妻子嘴里听到贾拉勒向亚尔买买提捅刀子的情况后,他心里着实还高兴了一场,还说:“该死的东西,这是你害了图尔干应得的报应。”第二天早晨,依来克进到他屋里,将发生的事情逐一讲述给了买苏木·塔兰。当他告诉买苏木,亚尔的状况好像很危险时,他好像有些不放心。“莫非是我的诅咒应验了?‘父亲的诅咒很毒’这句话看来不假。唉,我何必诅咒别人呢?如果亚尔死了,人们不就会指责我吗?唉呀,胡达啊!这世道也不知怎么搞的!都是那些电影、电视造的孽,都是进城开眼界的好处……”
今天,买苏木·塔兰在不安中喝了早茶,按照平时的习惯卷起了莫合烟。谢尔瓦娜不时地瞅丈夫那闷闷不乐的面容,她想开口说什么,但又不敢说,只是叹气。后来,她实在憋不住了,便对丈夫张了口: “也不知亚尔怎么样了?帕丽达也没有消息。”
买苏木·塔兰仍然无语。如果是在平时,他肯定会吼叫,因为只要她提到亚尔买买提的名字,他就会大动肝火,破口大骂。然而,现在这件事好像与他有关,他感到很不安,便一直默不作声。见丈夫没有发怒,谢尔瓦娜不由得又张了口。
“我们该到医院去看望一下他们。”她瞅了一眼丈夫说,“可怜的帕丽达,也不知怎么样了?”
“我不去!”买苏木·塔兰皱着眉头终于说了一句话。
“如果你不去,那我去。”
买苏木·塔兰似乎想要说什么,抬起了头但却什么也没说,使劲吸了一口烟,好像要将心里所有的苦闷、烦恼连同那呛人刺鼻的烟雾一起吐出来似的,深深地叹了口气。谢尔瓦娜见到丈夫今天的反应,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
“贾拉勒这个该死的东西!从小就脾气坏,不知有多少次欺负过图尔干!”她说着竟然激动起来,继续说,“还好没有把帕丽嫁给他,否则总有一天他会将刀子捅向我们帕丽的……”
谢尔瓦娜的话好像在买苏木的伤口上撒了盐,他显得更加痛苦。为了让妻子停下嘴,他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递给了她:“给!买些东西去吧!”他站了起来。
“买苏木!我们一起去该多好。”谢尔瓦娜用央求的口气凝视着他,“你何必这样固执啊?”
买苏木·塔兰挥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了解丈夫脾气的谢尔瓦娜没有再多说。买苏木·塔兰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此时,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好像被刀割似的难受,觉得这个院子也变得非常狭窄,于是他走上了街道。太阳已经西斜,村庄一片寂静,他不知要到哪里去,又站了一会儿。“是不是去看看打牌?已经好久了,也没有打牌。不,如果他们议论亚尔呢?如果他们问亚尔怎么样,我说什么?算了,不去了……到英买里新村去转转?人们都在夸奖帕丽的新房,也不知到底盖得怎么样?”就这样,在无尽的思绪中他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新村。从前,这里是一片羽茅地,冬季这里有很多野兔。每当这时,买苏木·塔兰总要到这里来追捕野兔。而现在,这里已经盖建了一排排新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万分惊奇:“哪一栋是帕丽的家呢?是不是最头儿的那一栋?好像旁边还有商店……”他瞅了一下四周,没有见到任何人影。于是不紧不慢地走,来到了拐角房屋的前面,一把黑铁锁挂在院子的大铁门上。他环绕房屋,来到了靠院子那边有一人高的院墙边上,踏上木墩朝院内张望。实用、不大不小、有廊檐的住房在阳光下耀眼闪烁。他望着院子里的房屋,默默数了一遍:“哦,一共是三间房子。”位于廊檐西边还有一间厨房,那里还有土炕,土炕上放了一张小矮桌。廊檐前面的空地铺上了砖块,放有几把长椅子。买苏木·塔兰估测了一下院子的面积:“约有五分地。到了秋季,如果再栽种些果树,不到两三年就可以成荫结果。最好是栽杏树。唉,我胡思乱想些什么呢?随他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吧。我管那么多干什么?还是不如我的房屋,冬热夏凉,那可是藏着我祖宗灵魂的房屋,我决不会放弃它。现在的年轻人知道什么呢?”
“买苏木大叔,来看帕丽的新房了……”也不知铁依普什么时候来的,买苏木见了他顿时慌张起来。
“帕丽达的家怎么样?”铁依普问。
“什么怎么样?”
“你还没有看屋里呢,像干部的家一样布置得非常漂亮。你会感到惊奇的。”
“我怎么又碰上了你这个卷卷草?”买苏木阴着脸想,“这家伙怎么叨叨个没完没了的?真让我心烦!她怎么修,那是她自己的事,又不是我要住这个房子!”
“听说你也盖新房啦?”
“是的,这隔壁的房子就是我的,”铁依普用手指了一下,“但我的房子不像亚尔他们的那样豪华。走!去看看?”
“不!不……我有急事……”
“你不想搬吗?帕丽他们正在为你们盖房子呢!”
“你说什么?”买苏木·塔兰十分惊奇。
“哎哟,你还不知道啊?”铁依普说,“自从拉上了电,所有的人都说要搬到这里呢。现在人们都争着住这里,你明白吗?”
“老村就不拉电了?”
“还好,县上免费将电给我们送到了这里,如果要送到老村,那就需要自掏腰包了。”
“哼!你们想逼迫我们搬啊?瞧他们想的鬼点子,算了。自古以来,我们祖祖辈辈没有用电也照样生活到了今天,今后也一样生活。让你的电见鬼去吧!”买苏木·塔兰“哼”了一声便准备离开。
“买苏木大叔!”铁依普叫住了他,“你没去看望亚尔吗?我告诉你,你应该为有亚尔这样的女婿高兴才是,不要再固执了……”
买苏木·塔兰瞪了他一眼后就走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用你教我……”他在心里叨叨着铁依普,也没说声再见就下坡了。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坟地,犹如两栋拱形圆屋的坟墓出现在了他眼前。买苏木·塔兰跪在坟墓的前面,反复诵读着他所熟知的经文片断。然后,举着双手久久地祈祷。之后,便望着在阳光下已干裂的拱形坟墓,久久地坐在那里。
每周五的主麻聚礼日,买苏木·塔兰做完集体礼拜后总是要到这里来祈祷。他为这里的坟墓而自豪,因为这里躺着他的老祖宗、创建布拉克萨依的德高望重的伊迪里巴依。买苏木·塔兰听爷爷说过许多有关伊迪里巴依的故事。据他爷爷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布拉克萨依没有一个人,后来是他的祖爷伊迪里巴依发现了这里,并带领十几户人家来这里盖房、耕地,安了家。后来这里成为了闻名遐迩的地方,从四面八方引来了许多人。从此,村庄逐步扩大。后来伊迪里巴依成为了这里的首富,富得连自己牲畜的数目也不知道。如果村里谁家要办喜事,伊迪里巴依连数也不数就将牛羊送给他们,也不向别人去索账。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年过九十时辞别了人世。为了立起这座墓,布拉克萨依人干了一个月,坟墓的泥土是用山羊油混合抹成的。的确,这座坟墓不论风吹日晒,经历数百年的寒来暑往、暴风骤雨,仍然完整地耸立在那里。实际上这也是买苏木和父辈们不断祈祷的奥秘。买苏木的爷爷每个主麻日都要将他带到这里祈祷,后来他卧病不起的时候仍然要求买苏木每个主麻日都要到坟墓去祈祷。买苏木·塔兰想起了爷爷曾给他留下的遗言,在弥留之际,爷爷将买苏木拉到身边后说: “买苏木,你要记住,孩子,祖爷伊迪里巴依是这片土地的父亲,我们都是在他老人家的荫庇下生活、繁衍的。这栋房子是祖宗住过的房子,尽管翻修了几次,但这房子里有我们祖宗的灵魂。所以,现在这房子就留给了你。你一定要记住,不论是你还是你的孩子,决不能离开这栋房屋……”
想到这些,买苏木·塔兰深深地叹了口气。今天,布拉克萨依人准备抛弃祖宗创造的这片土地和家园要搬到新村,也逼迫他往新村搬,听说要将老村建成旅游景点,买苏木·塔兰怎能舍得离开呢?离开不就意味着背叛祖宗了吗?在祖宗面前不就成为了千古罪人了吗?不!不!买苏木·塔兰决不能这样做。即使布拉克萨依人全部搬走,买苏木·塔兰也决不会抛弃祖传的家园……
买苏木·塔兰跪在坟墓前,久久地思考着。他的心情很忧郁、沉闷。今年发生在布拉克萨依的变化,特别是家里接踵而来的苦难使他迷茫。即使他怎么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思绪将他压得越来越背驼腰弯,不能直立。
“难道我真的落在时代的后面了吗?或者是因为我老的缘故吗?不,我还不到六十岁呢……我的儿子图尔干,你在哪里?我越来越不能忍受这些痛苦了。如果你回来了,我亲手将祖先们精神尚存的这栋屋子交给你就好了……”
夜幕降临时,买苏木·塔兰才回到家。他一进屋,谢尔瓦娜高兴地向他传达了一个消息。
“亚尔好多了!”她迫不及待地说,“因为胡达的佑护,刀子没有捅到要害部位,他还托我问你好呢……”
买苏木·塔兰一言不发,走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