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野地的人没有一个人下地干活,全集合起来,参加一个大会。在这个大会上,全下野地的人头一次听到“文化大革命”的这个词。
白豆说,这个李山,真有点像胡铁。
白麦说,可胡铁没有像他这样,硬把犯法的事,揽到身上,自己把自己送进劳改队。
白麦不能去上班,要在家等着,等处理结果。
不管等什么,老等,就会着急。连着好几天晚上,白麦都问老罗。老罗也回答,极简单,老罗说,不知道。
想让老罗多说几句,老罗不说。老罗说,我累了。说完,老罗就睡了。
老罗睡了,白麦没有睡。整天待在家里,不干什么事,白麦没有那么累,也就不想睡。睡不着,听着老罗打呼噜,又转过脸,看老罗打呼噜,看着看着,白麦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
其实根本就用不着问了。老罗这几天对她的态度,已经说明了问题。
睡到一个床上,不愿和她干那个事,连话都不愿意和她多说,因为在老罗心里,已经对白麦做了处理。也就是说,他已经至少把白麦下放了,下放到下野地,或者别的荒野上,或者已经把她送到了劳改队。
这么一想,白麦有些伤心了。
看看老罗的脸,那张只有一个眼的脸,虽然长得并不好看,还有点凶狠,可这几年,却对她并不坏。想一想,不管她做错什么,从来没有骂过她,更没有打过她,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白麦长大的那个村子,差不多每个结婚的女人,都被男人打骂过,再说,老罗还救过她全家。
这么一想,白麦不由得要落下泪来。
天亮了,老罗走了。他这样的首长,每一分钟,都被安排好了,不知有多少大事,排着队,等着他去解决。
不过,老罗去忙了,白麦也没闲着。夜里,一下子想明白后,才知道,她有好多事要去做,要抓紧时间去做,不然的话,就没有机会去做了。
白麦把屋子里的东西,可以洗的东西,大大小小的衣服被褥,包括窗帘,全拿了下来。这些东西,堆满了半个卫生间。白麦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搓洗着。
刘妈看见了,赶紧过来,让白麦不要洗了,快不要洗了。说这些东西,她会洗的,用不着白麦洗。这几年,白麦没有洗过这些东西,全是刘妈洗。看到白麦洗这么多东西,刘妈想是不是自己没做好,白麦故意做给她看。
白麦说,刘妈,你忙你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把这些东西洗一洗。
洗了整整一天,才洗完了。洗完了,又到厨房去,她不让刘妈做饭,她要来做饭。
一下子做了好多菜,还烙了山东煎饼。老罗和孩子坐到桌子前,看到这么一大桌子饭菜,吓了一跳。老罗吃了一口,问刘妈,怎么放了这么多盐。白麦赶紧说,不是刘妈做的,是我做的,是不是不好吃?
老罗看了白麦一眼,有点茫然。
又过了一天,是休息天。孩子没有去学堂念书。白麦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天山百货大楼,给孩子买了好些穿的,还有玩的。
把两个孩子高兴得,一个劲地喊她妈妈。
白麦笑着答应着,可心里却有些难受。
干完了想干的,白麦走到了大柜子前,把柜子打开了。她开始收拾衣装,把所有的衣服放到了一个手提的木箱子里。这个木箱子,是从老家提过来的,是姥姥给她的。
白麦把箱子放到了客厅的一个角落,好随时提起来离开。
老罗回来了,这次老罗和前些日子有点不一样,脸上的气色好像好看了一些。
老罗看到了那个手提木箱,问谁把箱子放在这里了。白麦从里边的房子里走出来,说,我放的。老罗说放在这里干什么。白麦说,我想我会用得着的。老罗说,你要干什么用。白麦说,我想处理结果,马上就会下来了,不管是下放,还是去劳改队,这个箱子,都会用得着。
白麦说这个话时,样子并不好看,声音还有点发颤,不用说,她的心里滋味不好受。
老罗听见了,看着白麦。白麦的话,没有让他难受。他不但不难受,反而在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好像白麦说的话,听起来,十分有趣。
白麦说,你好像很高兴。
老罗说,我当然很高兴。
说完,老罗真的哈哈大笑起来。
老罗笑,白麦不笑,白麦问老罗为什么这样笑。
老罗说,我为什么不笑。
白麦说,你是不是很高兴我得到这样的处理结果?
老罗说,是的。
听到老罗这么说,白麦真想放声大哭。这个时候,换任何一个女人,看到自己的男人这样大笑,笑过了,还要这样说,肯定都会想大哭。
不过,不等白麦哭出来,老罗就说了一句话。
白麦听了,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老罗说,你没事了。
白麦说,什么没事了?
老罗说,处理结果下来了,你没有事。
白麦说,为什么?
老罗说,组织上去调查了,查清了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白麦说,这怎么可能呢。
老罗说,好了,不说了,我高兴,真的很高兴。
老罗不让白麦再说什么,他真的高兴,吃饭时,拿出一瓶葡萄酒,说要高兴一下,倒了酒,让一家人喝。别人只喝了一点,他喝了好几杯。
喝过酒,老罗更高兴。一上到床上,就喊白麦快点睡。白麦过来了,坐到床边,还想把那个事继续说一下。白麦还没有想明白,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没事了,可老罗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只想和白麦做那件事。
老罗想做,白麦不能不让做。
可白麦没法和老罗一起做,白麦心里有点事,像一团麻,缠着白麦,让白麦放不开。
好在这个事,只要男人想做,女人想不想做,男人都一样能做成。老罗激动得厉害,只要白麦的身子顺着,心里想什么,老罗就不管了。
处理结果有了,白麦没有事了,可以去上班了。
一上班,白麦没有做别的事,她去找那几个找过她了解情况的人。都在一个机关里,要找到他们很容易。
一看到白麦进来,几个人全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不像去她家时那么严肃。情况变了,表情当然也会变。没有那个事,白麦就会还和以前一样,还是首长夫人。对首长夫人的态度,就是对首长的态度,这个道理,傻瓜都懂。
白麦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几个人抢着说。
我们调查清楚了,那个事是一个叫李山的小子干的。
白麦说,谁说是他干的。
他们说,是他自己说的,他的态度很好,全承认了。他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和别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白麦说,他说是他干的,你们就当真了。我说是我干的,你们怎么不相信?
他们说,我们分析了你们两人说的,我们以为他说的更可信,因为他是看守所所长,只有他能打开脚镣,能让他逃走。他们还说,大姐,说真的,这个结果,让我们很高兴,许多干部和群众都很高兴。
白麦说,那你们怎么处理李山了?
他们说,这还用说,当然要把他关进劳改队呀。
白麦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白麦的脸色变了,话音也变了。几个人看着白麦,有点不明白,本来想着应该受到表扬,没想到还让首长夫人发了脾气。
尽管几个人都说把李山关进了劳改队,白麦还是有点不相信,因为这个事的前后经过,她心里最清楚。不管这个事怎么搞,也不至于会让李山进劳改队,顶多说他没坚持原则,听了她的命令,给个处分算是到头了。
回到家里,等老罗回来,问老罗是不是真的把李山关进了劳改队,如果老罗说是真的,那就肯定是真的了。
如果是真的,那她一定要改变这个结果。
等到半夜,没有等到老罗,只等到了一个电话,是老罗的秘书打来,说边境线上发生了一些情况,让老罗去处理。大约一个星期后回来。
一个星期时间并不长,但白麦等不了。
白麦决定去下野地,她要亲自去看看。
眼看就要抓住胡铁了。
骑兵小分队的队长,用他的望远镜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队长笑了。他想起了一句俗话,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队长看着跑动在荒野里的胡铁,觉得他真的和乌龟没有两样。
既然追的是乌龟,当然不用着急。马队跑了一夜了,也需要休整一下了。于是队长放下了望远镜,让士兵停下,给马喂草。扎起锅灶做饭吃。他自己也确实有点累,有点饿了,他想睡一会儿,等天再亮些,最好等到太阳出来,在太阳下,发动攻击。
想得挺好,却没能实现。不是胡铁他们本事太大,逃出了他的包围圈,也不是他的指挥失误,而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一个变故,改变了整个事情的进程。
就在太阳快要从地平线跳出来时,场部通讯员骑马送来了紧急通知,要队长带全部人马撤回,马上回,一分钟也不能耽误。队长是军人,明白命令这个东西有多厉害。没有办法,只好举起望远镜,再看了胡铁一眼。
一个男人的背影,正渐渐消失。
带着骑兵小分队赶回下野地,问有什么事。马场长说,开会,开大会。队长说,开什么大会。马场长说,传达中央文件。队长说,马上就要抓着胡铁了。马场长说,没有办法,上面说,要紧急传达中央文件,一个人也不能少。
这一天,下野地的人没有一个人下地干活,全集合起来,参加一个大会。在这个大会上,全下野地的人头一次听到“文化大革命”的这个词。他们听得有点糊涂,觉得这个革命和他们关系不大,因为他们是当兵的,是种地的,是开荒的,不是文化人,干的也不是文化方面的事。
到了下野地,白麦甚至顾不上去看白豆。一下车,她就找到了马场长。
她问马场长是不是真的。马场长说,是真的。白麦说,带我去看看。马场长说,有点不合适吧。白麦说,快带我去看。
白麦发脾气了。马场长只好说,行,我带你去看。
下野地的人,都干活,只是劳改队的人干活,和别的人有点不一样。劳改队的人是犯人,犯人干活,要干最重的活,最累的活,最脏的活。
正在中午,别的人全在睡午觉,犯人不能睡,荒野地的一大片空地上,犯人们在打土块,也叫脱土坯。把泥巴装进木头模子里,端起来,跑到一个指定的地方,扣到地上。这些泥巴的土坯,很快被火一样的阳光晒干,变得坚硬起来。这些土块用处大得很,农场各种建筑,差不多全是用它们盖起来的。
每个人不管身体强弱,一天都要完成一定的数额,完不成就要受到惩罚。不想被惩罚就要拼命干。
犯人们全穿着短裤,在太阳下面,端着十几斤重的土块模子,不停地奔跑着。
白麦还没有走到他们跟前,拿枪的哨兵就拦住了她。白麦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马场长。
马场长说,把李山喊过来。
李山跑过来。李山只穿着短裤,光着的身子上,全是泥巴点子和汗水。李山被剃了光头,脸被晒得更黑,一只眼有点青肿,好像刚被打过。
李山这个样子,白麦有点不敢认,才一个多月没有见,李山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李山一眼就认出了白麦,看着白麦,他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白麦会来,至少没有想到白麦这么快来,会在这个时候来。
白麦说,你为什么要说是你干的?李山笑了一下。白麦说,你知道你这么做有多傻?李山又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他的样子,真的看起来有点傻。
白麦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那边有人在喊李山,让李山快回去干活。
李山对白麦说,我得回去干活了,要不,我就完不成任务了。说着,转过身往回跑。跑了几步,又转过身,对白麦说,我没事,你放心吧。
这时候,白麦看到他身上汗水,洒落在地上,干热的土,让滴落的汗水,一下子化成了白烟。
白麦让马场长放了李山。白麦说是搞错了,李山不该关进劳改队。
马场长说别的事,他可以说了算,这个事,他做不了主。
白麦知道和马场长是白说,也就不想再说那么多。
白麦知道要改变这件事的结果,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这个人就是老罗。
回乌鲁木齐以前,白麦去看了看白豆。
她给白豆把事情的经过全说了。白豆心里也不好受。劳改队是什么地方,白豆知道,胡铁关在里面时,白豆常去。白豆说,真委屈了李山,不知要让他吃多少苦。
白麦说,他是为我吃的苦。
白豆说,也是为了我和胡铁。
白麦住了两天就要走,白豆说刚来就走呀,再多住两天吧。白麦说,我得赶紧回去,我得想办法,不能让李山在劳改队受那么大罪。
白豆说,这个李山,真有点像胡铁。
白麦说,可胡铁没有像他这样,硬把犯法的事,揽到身上,自己把自己送进劳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