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宿
户外旅行者现在的时髦称呼是“驴友”。这些驴子们,从头到脚穿着专卖店的行头,背上背着巍峨的行囊,不仅徒步负重,而且随处露营。沙漠、砾石、盐碱地都是他们的安乐窝。无论何时他们都脸上无忧,有着一种对脚下大地的信任,自己身体小小的热量好像可以像种子一样种在任何一个地方。我们这些编外人员和他们在一起,不仅外表不够潇洒,连心里都生出羞愧,就好像未经世面的家庭妇女面对干练的职业女性。
那天,当我们在尉犁县卡尔曲尕乡听完当地乐手的东不拉弹唱后,已无法在黑暗中赶去原定的沙窝子宿营,只能住在乡政府洒扫得很清洁的院子里了。
村子的发电机在规定的时间断电了。漆黑让我们既觉新鲜,又有似曾相识之感,我仿佛闻到童年的味道。驴友们开始支帐篷,到处都是小电筒伸出的白栏杆。
乡政府的门脸儿在黑暗中显得很庄重,其实天黑得根本就看不清它的门脸儿,越看不清越觉得庄重。院中的地面好像在白天洒了很多水,潮湿的颜色深而坚硬。
D在为我们支那顶小帐篷。防潮垫像一张薄饼那么厚,地几乎是裸露的。
我心下忐忑,又很难声张。今夜,我将要把自己松散疲倦的身体放在这个漆黑冰冷的湿地上吗?这样放下去兴许永远都起不来了呢!想到这些,我浑身的骨头就咯咯作响。野外生活适合健康的身体,我可以强打精神,但却不能假装健壮。我不能做我做不到的这件事情。忧心忡忡的问题又来了。
“我不睡在这里。我真的不能睡在这里。”
“那你睡哪儿?”D很诧异。
“车里,车的驾驶室里。”
“那儿放不平身体,根本休息不好。”D解释着。
司机插话:“车里我睡过,生不如死。帐篷多舒坦。你听我的。”
我不吭声。他们都是好心,但他们此时感觉不到我身体里的那种感受,完全凝聚着恐惧。我今天宁可整宿坐着,也不可能躺进那顶貌似可爱的小帐篷。每当这时,我谁的话都不听,我要用全部的力量主宰自己,拯救自己。我不再随和,我不再是我了。
“你怎么这么不听劝?还要犟?”D有些光火,“那就随你的大小便!”
我得了****似的,心里轻松欢喜起来。
我比胖司机小巧多了,三座的驾驶仓我只需微微屈膝就能平躺。腰身紧贴着海绵靠垫,头枕着自己的行囊。我感到自己很安全。
夜阑人静,我露在睡袋外面的脸冰凉得像浸在水里。
睁开眼,裸露的天空登时把我镇住了:星星和月亮如刚刚擦亮的银器发出刺目的白光,用明亮争抢着黑夜里的风头。卡尔曲尕的天空像流淌的蓝宝石微微摇荡着,使银子们显得更加辉煌。
这贫瘠的卡尔曲尕乡有着世上最明亮、最富有的天空。
我睡着了,感到非常温暖。
野地女人
坝上之行,作为组织者的D,以她那过于稳妥的步态始终穿梭前后。辛劳对于她像一半付出一半得到的轻松事,从不增添她的焦躁。她和各色人等交流,平静得就像同一个人面对。我常常从旁观望她,心想她用那么多精力来认识结交很多陌生人,怎么心里既不烦也不累。她在我眼里就是个不倦的陀螺和吸不满的海绵。
上次徒步峡谷,她因对烈日毫无防护,整个面颊、脖颈、臂膀全部像烧伤般地起了燎泡,典型的日光性皮炎使她的白皙肌肤毁于一旦,很多天不能触碰,直到褪去一层硬壳。此次她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将自己包裹得像阿里巴巴一样水泄不通,不知在骄阳下喘不喘得过来气。
这个蒙面人,这个穿着儿子的肥脚牛仔裤的粗心的户外专家,常常在我眼里像极了一个生过十个孩子的健硕能干的哈萨婆。
那天因为陷车,赶到罗布人村卡尔曲尕乡的时候天都黑透了。饥饿的人们在把所有的衣服往身上套,还觉得抵御不住这冷夜投下的黑斗篷。我下得车来,看D已在室外土灶前的白炽灯下切胡萝卜,一只羊也已被肢解。
很多罗布人在四下围观,摩托车的喧嚣聚集起来,打破了我们对村庄宁静的期盼。有个醉意沉沉的瘦子走过来,拿起大勺在我们的肉汤锅里翻搅起来,好像那样很快意。一个胖子上前夺下他手里的勺子,说:“你干吗搅人家的肉汤?”瘦子没能尽兴,十分不悦,喷着酒气申辩道:“为什么不能搅?又不是你的肉汤!”“就是不能搅!”两人掐起架来,胖子一拳就击中了瘦子的脑门儿。瘦子立时没了锐气,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就歪歪扭扭地躲到黑暗里去了。肉汤的主人们都没吭声,但知道胖子对到来的一行人是怀了敬意才挺身而出的,心里也领了他的情。
D埋头切肉,根本没在乎罗布人搅没搅她的肉汤,为没为肉汤打架。她全心全意地赶制,让我们所有的人在那晚都尽快喝到了鲜美滚烫的浓汤。
当夜,就是我睡在车里的那一夜,D和另一个女士共宿一顶小帐篷。第二天一早,D对我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冷得一夜没睡。”后来得知这个季节已该使用羽绒睡袋了。
一夜没睡的D,早晨起来既不刷牙也不洗脸,但我们用刷白的牙齿吃到了她煮的香烂的肉粥。我看到她牛仔裤的膝盖上有两坨黑,知她跪在灶口前添火。
D除了操持之外,喜与当地人交谈,在她与罗布老人拉闲话的时候,我会为她抓拍几张,但不能照得好看,她常常要求我赔偿她的精神损失。她总是抱个相机到处照,自己的照片却很少。我说:你是摄影爱好者,我是被摄影爱好者。她就心甘情愿地说,你跟好我。
在那个充满了童声的罗布村小学里,孩子们用维吾尔语认真唱出的《国歌》已被重新安排了节奏,听上去真是耳目一新。这个僻静角落里的《国歌》应该是这样的吧,唱出了他们心中的感觉。一位教师指着我们这些为孩子们带来文具的人问D:“她们是谁?”D不假思索,顽劣大作:“她们是电影明星。听说过刘晓庆吗?”教师说:“知道。”D以手指我:“她就是刘晓庆。”那教师便恳请与“刘晓庆”照相。D有时也真够坏的,愚弄劳动人民连眼皮都不眨。
在归途上,我们的大轿车又陷在烂路里了。在一览无余的骄阳下,劲风向我们吹送着过往车辆扬起的细尘。我们拣拾梭梭柴和红柳的根部,垫起车轮,大家在土浪里推了几次,车没能脱身,人都成土猴了。焦躁和担忧的情绪此起彼伏。归途中的人们,心情和刚出门时是完全不同的,对旁逸斜出的情节全都不耐烦,只一个心眼儿想快快到家。
D乘越野车从后面赶上来,脸依然是裹得很严实。我当时想,这家伙可能要对躁动的人群说好话了,让大家安静。可她下了车,根本不理人,端起相机开始拍那个深陷的车轱辘,她觉得抓到了一个户外活动的典型镜头。她还跟我说:“刚才你们站在土路下面,各种色彩,看上去感觉好极了。”
瞧,这人想什么呢!白白替她担了心,她还没找到一丝烦恼的感觉呢。这就叫举重若轻吧。
如果那晚真的走不脱,D也会好好安排大家在土窝子里睡下,把剩下的馕平均分配,然后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跟她没关系。她的想法就这么合理,她的内心就这么平衡,她的态度就这么简单,这些又组成了她的复杂:极其审美,却又宽容;极其骄傲,却又温暖;极其朴素,却又趣味。她是个内心有力量的女人。
同伴告诉我,在坝上,当D把我推上罗布人的摩托车之后被同伴质问:“你就这样把她嫁走了?”D才流露一点惶然之色:“她那么笨吗?一定会下来的。”
事后,D仔细追问了我当时的心态,然后又得意了:“咳,出土的楼兰美女都怀孕了,正在调查是谁干的,你这事算什么!”
野地里的风把这婆娘的脸皮都吹厚了。
可当她解下严实的缠头布时,烈日下的她,白皙的皮肤依然晶莹剔透,鲜嫩如初——这个婆娘美如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