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坝上
D邀我去参加塔里木河“坝上行”的活动没有少费口舌,五一节就动员过一次了,当时因为非典的阻隔,活动搁浅了。现在又重新拾起,季节已近深秋的尾巴。我不很积极,预测那几天正是我身体的艰难期,每当此时,我总是顾虑重重。家里刚有暖气送来,很想在温暖舒适中养着。
上次去彩云沟峡谷时,D向我预告会有六公里的徒步行程,结果一气就走出了二十多公里,中间既没有岔道也没有退路,差点没把我的髌骨磨穿。
这次她事先说有车给我坐,连那小小的五公里我也不用走,而且所有的帐篷、睡袋都替我预备好。听上去好像又舒服又轻而易举似的,加上她那份恳切,再不答应就没意思了。
先是一夜赶往库尔勒的火车,再乘大巴车从库尔勒到尉犁。
从尉犁到达塔河大坝之前,我们还乘了两次毛驴车才穿越了胡杨林的沙窝子。第一辆毛驴车是一头健壮的骡子拉的,车上共坐了我们的四个人,车夫和他的骡子相跟着走在前面。
车轱辘常被柔软的细沙吞没,那头沉默的骡子只好无奈地站住。
同车坐的一个操江苏口音的男人对那个赶车的维吾尔小伙子喊:“你打它!”过了一会儿车子还是走不动,他又喊:“打呀,你打呀!我不是已经给你一根棍子了吗?”
他一路上说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打”,毛驴车陷得再深,他也不肯下去走一步,我真恨不得把他一脚踹下去。我从没见过这么不稀罕毛驴的城里人,好像那是他家世代役使惯了的。
第二辆毛驴车是一头很小的驴子拉的,它小得只剩下两只耳朵,而它却第一个到达了终点。赶车人说得对:“它像兔子一样小,像兔子一样快。”
越过散漫的胡杨、沙丘的乳房和血色迷蒙的红柳,我们终于上得堤坝来。
眼前顿然开阔起来,视野像脱缰的野马拉都拉不住。左边是塔河蜿蜒闪亮的支流和绵延无尽的盛开的芦苇;右手则是一片片蓝色的海子,它们柔和地铺展在金黄的苇丛中,成为白天鹅们排队嬉戏的天堂。
真是无边无际的美景。
D靠近我神秘耳语:“你的专车快来了,你可以躺在后面。”
我虽然双腿沉重滞慢,心里却轻盈辽阔,我仿佛走在彩色的梦境中。
越野车从我们的身后驶来,擦肩而过,却根本没有停的意思。车里满座,人声鼎沸,车把屁股晃了两下,恶狠狠地扬起长长的浓尘迷了我们的眼睛。
加上峡谷徒步那一次,这显然是D第二次骗我了。
芦苇是我喜欢的植物,每一支都像洗尽铅华的风华女子,极尽自然和娉婷。它站在旷野里,披散着飞舞的长发,显得风情万种,乱花迷人。将它剪下插在室内的瓶中,便透射出骨子里的野性,有着夺人的雅致,酷似艺术本身。
与芦苇同行,就像与最美的又浑然无觉的女子结伴,满心都是平等的愉悦和由衷的赞美。
D喊我:“快,你的车真的来了!”
我回头看去,只见女伴们劫持了一辆罗布人的摩托车,团团围住了问:“能带我们到大坝的前面去吗?”
“能。”
“多少钱?”
“不要钱。”
D推我上摩托车,也不问还有没有别人想坐。
我心下有些惶惶然。
“可以带两个人吗?”我问。
“我的布袋已经很重。”罗布人这样说。
的确。于是,我单独搭乘摩托车的事情就成定局。
骑在装满了某种谷物的布口袋上,我的专座飞驰起来。
我转过身,看到D功德圆满的神色。而别人的脸都有点暧昧不清,在晴天下倒像被雨遮住了。D也许是个女巫,摩托车一定是她用一只南瓜变的。
骑在摩托车上,我和前面身材高大的驾车人离得很近,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我突然觉得这个人是如此陌生,比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要陌生。
以前以为陌生只有一种感觉,就是不认识,可从来不知道陌生的感觉还有程度的不同:一个从不认识的人离得你越近,陌生的感觉就越强烈,越是单独靠近,就越陌生得稀奇古怪。
我被D匆忙推上摩托车,甚至没有看见驾车人的脸。当然,也许我并不需要看他的脸。可坐在一个连脸都无法想象的人身后在旷野里飞驰,驰向无人之境,心里的忐忑还是无法抑止的。
这种暧昧不清的旅程,让我感到前途莫测。我不由思绪纷乱。
马上就看不到伙伴了。已经看不到伙伴了。我们被芦苇的大地包围。
我的心里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我从此再也找不到我自己了,我到哪儿去了?如果我就此丢失,那女巫心里该怎样想,是她充满侠义地为我霸占了摩托车;还有,我的消失除了让旅途多了凶险的气氛,留给伙伴们的只能是对同类更深的惊讶和疑心……如果我真的消失了,那么这个驾车人就是我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吧?而我看到的最后一个人,除了他巨大的背影,都没有看到他的脸……
突然,塔里木河最美的转弯亮闪闪地横在了路的前面,像从天而降。它的蓦然出现,让一切变得柳暗花明。
“阿达西(先生),我要下来。”我拍拍陌生人的肩膀。
“哦?你前面不去了?”
“我照相,在这里。”
河水在芦苇的深处泛着金光。
“你们从哪里来?”他问我。
“北京。”我脱口道。
“到哪里去?”
“北京。”我开始笑,我希望他的想象能够更加遥远和神圣一些。
“你们走到这个地方锻炼吗?”他问我。
“对,锻炼,锻炼走路。”
看清了他的脸,我的心里踏实多了,他的眼睛里甚至还流露着对这个世界的新奇和敬畏呢。我不停地谢他,说着“热合买提(谢谢)”,他向我说“霍西(再见)”,然后就轻盈地飞奔而去。
我心里一阵轻松。但轻松之后又有一丝后悔和郁闷。
我该怎么做才能既对自己正确、又对他人公平呢?
我觉得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对。
罗布人
关于罗布人的解释是这样的:生活在罗布泊地区、操罗布方言、由多民族融合而成的一个部族。而有的说法认为他们是生活在罗布泊地区的维吾尔族的一支。都对吧,他们的长相虽然与维吾尔人有点不同,但说的也是维吾尔语。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罗布人居住的村庄。
通往罗布村的路上铺陈着这样的风景:金碧辉煌的胡杨林,蓝眼睛般的小海子,和无处不在的掩没脚踝的漫漫尘土。
水从来都是财富的源泉,海子就是罗布人的福祉。以前这里的人从不食蔬菜和水果,只要海子存在,生活就永远不会干涸。罗布人在海子上钓鱼,打野鸭子,捡野鸭蛋,荡一种叫“卡盆”的胡杨木制的独木舟,倒也自足而悠哉。当自家女儿出嫁的时候,海子便是最昂贵最体面的嫁妆。
在这遥远荒凉的干燥大地上,海子的面容是那么迥异而俏丽,蓝色和清澈是它柔和的品质,茂密的芦苇是它闪动的睫毛。
那天将近卡尔曲尕村的时候已临暮色浓重的夜晚,灰蓝的寂静笼罩着四野。我知道在我们的前面还有一辆车,倒不是因为我看到它的背影,而是空中弥漫着它远处的扬尘。白色的烟尘袅袅娜娜,像薄雾轻纱,非但不令人讨厌,反而意外地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情境。
这里的尘土像淀粉一样细腻、虚浮。透过车窗外的暮色,散漫的扬尘雾霭般缭绕在胡杨林间,迤逦百米而不散。俯视的角度看过去很像在飞机上看云层。那片尘雾氤氲洁白,如情似梦,虬曲苍劲的胡杨半隐半露于其间,像长在天上的树。那一时我竟看到了最梦幻最柔美的景致。
我一辈子都在抱怨这命中驱不散的尘土,未曾想到它也有最动人的一刻,那令人惊讶的形态,完全使尘土摆脱了它以往的庸常和微贱,显得轻灵而美丽。这片土地一定是尘土魂魄所在的地方。
快到罗布人村了,想起这里人的一个说法:进村出村,用红柳穿两个驴粪蛋衔在嘴上,代表吉祥平安。
我像罗布人那样,在心里衔着那根红柳,车就到了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