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城二十里的时候,第二名白衣信使奔回了王城。
接到信使的禀报,麹文泰当即率领文武百官、王公显贵离开王宫,齐集金章门外,依照品阶和门第列队迎候。
城门上面布列着伎乐鼓吹。居中的是四面羯鼓(两杖鼓),“如漆桶,下以小牙床承之”,每个鼓手攥着两柄系着彩绸的鼓杖;右侧排着镀金冲天长号、吹角、横吹等;左侧排着箜篌、琵琶……乐手们正在羯鼓的指挥下排练《普天庆》,吹吹打打,欢天喜地。而守候在城门里面的歌舞伎们,随着乐曲排练了一会儿,就三五成群地凑成一堆儿闲聊,嗑瓜子。
达官贵人们在野地里戳得久了,腰也发酸,腿也变硬。听说还得等一个时辰,都有些不耐烦,纷纷找个荫凉自在的地方,或者躲进轿子里。
只有张雄夫妇没有离开指定的位置,他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不见尽头的大路。明知还有十多里地,还是常常把风吹草动、树影鸟鸣误作迎亲的车队而兴奋、惊喜一阵,进而陷入自嘲和失意之中。
“哲丽娜不知过得怎样?可能还舒心吧!”被幻觉欺骗的张雄,思维更现实了,他问夫人。
为了宽慰他,也为了宽慰自己,夫人答道:“也许过得好呢。女人最是知命的。苦过一阵子,也便习惯了。”
自从得到他们辞别碎叶的消息,张雄就处于不安的期待之中。他期待与女儿的重逢,期待看到体态丰盈、幸福快乐、笑音不绝的女儿,又怕适得其反的打击。那将使他负疚的心情更加沉重,他已几次从这样的恶梦中惊醒。
但是这种无法表白的心理,他只憋在肚子里,对谁也不流露。作为大将军,他觉得应当果断、坚定,不能沉湎于个人感情的漩流而贻误大计。尤其不能让人觉到他会因为个人的感情的骚扰而优柔寡断。
麹文泰发现张雄夫妇还立在那儿,就派人把麹夫人请到王妃的轿子里,把张雄请进自己的轿子里来。他和张雄没有谈论哲丽娜,他有他的心思。“唐使案”是他一手经办的,为了进退自如,他敕令下属在外大造与唐亲善、礼遇唐使的舆论。现在,当他根据种种迹象,欲将李术士锒铛入狱的时候,他想借助张雄,进一步证实自己的预料,同时向左卫大将军显示他异乎寻常的信赖。
“太欢兄,关于唐朝使节——您那里有消息吗?”
相对俄顷,麹麹文泰首先开口。
“我让人查了,没查出可靠线索。大王呢?不是抓了些人吗?”
张雄的问话,麹文泰听来有点反唇相讥的味道。他急忙解释说:“抓的那些人都是由于抢劫案,与唐使不相干!”
张雄似乎刚刚领悟似的:“噢,那就好。查出了强盗没有?”他见大王干笑了两声,知道是一无所获,就说:“那就放了吧,随他们去作买卖。”
“只剩几个了,正在审理。”像是让张雄放心又像是自我表白,麹文泰说,“他们的税不是都纳清了?只待审完,该放的就放!”
“嗯,好。”张雄说。
麹文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对坐,无话可谈,场面有些难堪。张雄搜索枯肠想起了另一个话题,这是他最为关心的:“唐朝使节就没一点线索?”
“听说有五十来岁,西域人模样……”麹文泰有意引到李加身上,启发着张雄的想像力。
停顿了半晌,张雄没说话。他确曾让安弥子查过,无奈确实难以认定。
麹文泰说:“布石将军门下有位术士,听说过吗?”
张雄未置可否,等着下文。
“他的年龄,相貌都对。”
“可他是术士,不是商人哪!”张雄反问。
麹文泰笑起来,张雄也太迂腐了:“兵不厌诈,官就厌诈吗?”
张雄也为自己的提问赧颜了。处于变幻莫测的恶劣环境中,改头换面原是不足为怪的。张雄的反问,意在强调李加是“术士”。所以,他接着又问,“他是商人,有证据吗?”
“这就要问布石将军了。”麹文泰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术士是他救的,他该清楚。也许他全然不知他给高昌立了大功呢!”
张雄仍觉茫然。即使是商人,可怎么知道他就是唐使呢?但是他没有钻“牛角尖”,而是换了个视角,便说道:“他来高昌好多天了吧?如果是他,怎么不走焉耆,也不来王宫呢?”
后个问题对于大王是不言而喻的。前个问题的确令人玩味,麹文泰也回答不出,只好重复着那句话:“这得问布石将军了。”
诃黎布石?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这时,最后一个白衣信使到来了,向麹文泰报告,吐屯夫妇距离王城还有十里。
“大王,我去把布石将军请来吧!”张雄自告奋勇地说。
“他不会来喽。”麹文泰嘿嘿地笑着,意味深长地说,“还生气呢!”
张雄的心一下沉了下来。那段往事又揪痛了他的心。他一直想对布石说个明白,又知道布石不会原谅他。他就处在这样一种极度矛盾的心境中。
现在,他不得不放下架子,去见布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