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布石不由地甩响了银鞭,催快了坐骑。
当他来到张雄居室,朝里一看,里面还坐着三个人:麹雍长史、张珣郎中、鹰扬将军康卓年。他刚想抽身回避,被从里屋走出的麹夫人发现。夫人高声说道:“布石将军来了!真是稀客!”
张雄犹不相信,扭头看真切了,才慌着迎出来,一把拉住他的手:“何时返回王城的?快来坐!这三位也刚到,邂逅相遇!”
布石坐下。大家少不得问他交河的情况,他也繁简得体地一一作答。
这时,在门外张望了半天的麹夫人走到张雄旁边,悄声说:“买不到郁金花,怎么熬药啊!”
跟着进来的仆役垂着双手说:“郁金花是大勃律产的,这些天一点儿没进,陈的都卖完了。”
“什么时候进货?”张雄沉着脸问。
“说不定。药店说,税涨了,路上又不安全……”仆役陪着小心,谨慎地答复。
麹雍捻着手指,拉着长声说:“怪哉,郁金花本非奇缺之物呀!”
“本非奇货的,而今都成了奇货!陕州絁(粗绸,似布)、东都绸,过去源源不断,现在你去看看,抢而难得!陕州絁原来售价六百三十文,如今涨到一千文了!缦绯原价五百文,现价八百文。河南絁原价六百五十文,现在一千一百文。幸好有火麻布,小水布,高昌人好歹还有裤子穿!”
说话的是张珣,他是库部郎中,对布价很熟,说起来倒背如流。
康卓年接茬说:“谁也不会眼睁睁地把钱掏给别人。所以呀,好多货到不了高昌,人家就脱手转卖了,郁金花可能也是这样。”
“说起郁金花,我倒可以想想办法!”麹雍说:“我认识一个人,跟大勃律商贾交往颇多。”
张雄右掌举到颐前,学着佛教礼仪,虔敬地说:“那就有劳长史了。”
“想藉提税聚敛金银,结果适得其反!外商不至,何得抽税?”
张珣摊开左右手,上下晃动着,质问在座的每个人。有的感同身受,点头称是。
麹雍沉默一时,终于开口道:“利之所在,无所不至,此乃商贾者也。”麹雍是公认的博学之士,自命风雅。他含笑扫了一眼在座同僚,自信地说:“东土丝绸要流向西方,西方奇珍要流向东土,这一趋势犹如水向低处流,日自东海出,自古不渝。高昌恰当要冲,乃必经之地,‘外商不至’云云,岂不知商即利乎!”
“我刚碰见一件事,正想通报诸位大人!”布石的插话打断了麹雍的笑声,他咽了口唾沫挪动一下细瘦的身子,听布石把话讲下去。
“我们交河郡跟突厥商人订了一笔生意,请他买五百把千泉刀、两千支箭镞。交河乃西鄙之门户,这些兵器对社稷是安危所系。我们朝思暮想,左等右盼,今天,我收到交河公的手令,里面还夹着这张纸条。”布石把两封信呈给大将军,继续说下去,“我找到了这位贝罗奇,你们猜,兵器怎么着?”
张雄把信传给麹雍,怒形于色地问布石:“没买来?”
“没买来倒好了!”布石停顿了一下说,“全都卖给了别人!”
目光相撞,他们四个都露出了惊疑之色。
“给谁了?”张雄问。
“卖给了突骑支!”布石一字一顿地说。
一言出口,四座皆惊。谁都知道此举无异于为虎添翼。刹那间,堂屋里像炸了锅。脏话、丑话,乱箭齐发。
“啪!”张雄拍案而起:“把这个贝罗奇抓起来!”
“用不着了,他已危在旦夕啦!”布石慨叹着。
“活该!报应!”张雄瞪大眼珠子说。
“报应的还有高昌。”布石像座泥胎,只是嘴巴在动。他不理会各人的反应,缓缓地说:“此人本是恪守信义的,他也是出于无奈!”
麹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想到折冲将军会替他鸣冤!”
布石笑眼直视麹雍,尖刻地说:“我也没想到,兵器资助敌国而长史竟会安之若素,不问究竟!”
张珣向布石点着头,说:“诚如圣贤所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张雄半天没言语。贝罗奇的所为,使他开始感到涨税的后果是得虚利,受实害。常此下去,不堪设想。
麹夫人进来,见都闭口闷坐,便对麹雍说:“哎呀,麹长史,您还坐着!都要煎药了,郁金花还没着落呢!”
大家如梦初醒,你言我语地催着麹雍。
麹雍也坐不住了,立即告别诸人,起身离去。
留下来的,说话就更无顾忌了。
康卓年说:“涨税涨税!兵器涨到了焉耆!涨得您大将军连药都配不齐!”
张珣也趁机鼓动张雄:“大将军,您得站出来说话呀!”
他俩一唱一和,慷慨激昂,纷纷劝说张雄出面制止天怒人怨的“新法”。
诃黎布石也是这么想的。能够这么做的,舍他张雄还有谁呢?但布石的言词没那么激烈,刺激。说到就行了,敲敲边鼓。搁在以前,他也会像他俩一样的。现在他不敢奢望大将军必定这样做。
张雄在房间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他们的话,直露的,委婉的,激将的,都灌进了他的耳朵;他们的表情,直眉瞪眼的,唾沫四溅的,冷峻审视的,他不看也能想像得到。有时,他细眯的三角眼闪出光亮,像要说什么,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