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海英来说,生平最荒唐的事情,莫过于这天报名参军了;最失望、最难堪、也可以说最丢脸的,也恰好是这件事情。
新疆军垦招聘团设在长沙城北的一所学校里。天哪,这里简直是人山人海。学校的外墙,挂着几幅巨大的画着现代化农业的油画。那上面,驰骋在田野的天蓝色拖拉机和在金色麦海中航行的红色康拜因,吸引着成千成百的人。学校里,锣鼓喧天;校门口,人头攒动。她们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办理报名手续的行列。又过了很久,叶华算是顺利通过,到后面院子检查体格去了。可是轮到海英挤到办公桌前,人们都嘘起来,因为她跷起脚跟量体高,就这么着,也离标准高度有五厘米,差远啦。办理报名手续的干部含笑地将她拉到一边说:
“别胡闹吧,你太小了。下一个。”
“我怎么不行?我决心……我要……”
这真是一个严重的打击,海英急得满脸通红。她激怒地推开旁边的人,冲到桌子跟前,大声地争辩着、申明着。可是报名参军的人嘻嘻哈哈地把她挤出行列,她根本没有机会说明什么,便被一个戴眼镜的女工作人员牵着手,带到布告牌跟前:
“请你好好看一看布告。”
看了招聘布告,海英差点儿没哭出来。那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条件:头一条是年满十八岁,还要实足年龄。照这样说,她还得再等三年;可是还有其他条件哩,高度、体格、家长意见……布告上所有这些规定没有一条海英够得上。她每看一条,都得吸一阵鼻子,气哼哼地嘟囔一会。后来她看到布告的最后署名“招聘团团长林华昌”,猛然想起这就是林班长的父亲,便大发牢骚了:
“哼!你这个林团长,可真不像话!”
“哦?……啊啊,干吗不像话?”
在布告牌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一件旧军衣的老军人。他的头发已经斑白了,被风霜打成紫酱色的脸膛上,像粗糙的花岗石磨盘那样布满了皱纹。有些皱纹将他宽阔的面颊刻画得威武而严肃,有些则使他经常露出慈祥的笑容。他弄到了两箱顶好的蜜蜂,此刻正在用一顶破毡帽将蜂皇后罩起来,数不清的蜜蜂便团团地爬在毡帽的周围,拥成一堆非常奇妙地倒悬着的、仿佛随时都会坠下来的糖浆。他将装蜂的帽子放进蜂箱里,走了过来。
“小姑娘,你干吗骂他?”
“养蜂的老爷子,你知道这个林团长在哪儿吗?”
“知道。”
“他这人……嗯,讲理吗?”
“讲理,讲理,”老军人奇怪了,“你要讲什么理呢?”
“嘿,他呀,真是自私自利!”
“啊?”老军人好像没有听清楚,“什么、什么?”
“自私自利,就是……一种很大的缺点。”
老军人竭力忍着笑,装得怪生气的:“老天爷,这真是岂有此理。小姑娘,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他让他儿子十三岁就参军啦,可是我这么大了,却不行。”海英说到这里,有点火啦,“这不明明是自私自利吗!”老军人大吃一惊,呆了,“小姑娘,你打哪儿知道这个秘密?”“反正,不会是假的。”“对对,咱们现在走吧,到办公室去。”原来,这个“养蜂的老爷子”恰巧就是林团长本人。这件事情,算是顶顶糟透了。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笑起来,从车站回来的林班长笑得噎了一口茶水,擂着背像呕吐般咳嗽着。只有那个戴眼镜的女干部周玉珍没有笑,她严严板板地批评着:“没有礼貌,这是首长!”这么着,海英就更以为闯了大祸了,但是既然见到了首长,好歹都要说通。
“首长,饶我一回吧。参了军,我再不胡说了。”老团长还在那里呵呵地笑得合不拢嘴。女干部李维丹像大姐姐那样亲切地把她搂在怀里,生怕她吓坏了,不断地安慰着。显然,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因此小海英最初的不安,用不了多久便平静下来。只是参军这件事情,却很少有希望。老团长说:“再过三年吧,咱们一定欢迎你来。”海英苦苦纠缠着:“老团长,你就答应了吧。要不……”她拍拍坐着的沙发,耍赖了:“我就在这里过夜,不回去了。”老团长倒也很愿留下这个小姑娘多谈一会:“你多大了?”“十八岁啦。”海英鼓起了勇气撒了个谎,像捏着个臭蟑螂那样,心理怪不好受。“唔,十八岁?根本不像,太矮了。”“怎么矮?十八岁的人,难道比十三岁的人还矮么?”“你哪里像十八岁?十八岁的大姑娘,该有根长辫子了。”“这也不算短啦。”她窘惑地把辫子揪了揪,明摆着,这两根鱼钩再怎么揪还是长不了。可是,不是有人比她的头发还短吗?她指着周玉珍说:“你们看,她要是梳两根辫子,保险像把浆糊刷子,可更短啦……”
满堂哗笑起来,人们被小姑娘逗得大乐。只有周玉珍又好气又好笑,她倏的站起来,一转身便走出去了。老团长好不容易抑制住笑意:“好吧,好吧,咱们该谈谈正经事,你为什么要参军呢?”
海英眨着明亮的眼睛,毫不思索地说:“一个人,要为崇高的目的而活着。”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是摹仿了某个教师的口吻和动作,然后,她又加上自己的见解:“不参军,哪来的崇高呀?”
“你活着,该好好读书。年纪还小嘛。”“嘿,年纪小有什么,秤锤虽小压千斤哪,这是你说的。”老团长吹起胡子了:“我?我根本没有给你说过什么秤锤。小孩子家,尽撒慌。”海英急了:“怎么是撒谎?你跟你儿子这样说的呀。呶,林班长十三岁参军,你就这样教他,怎么不敢教我?”这句话把老团长说得惊愕了。这小姑娘到底从什么地方了解得这样详细呢?后来是林班长解开了这个谜:“这小把戏真厉害。才坐了一趟车,什么情报都搞到了。你,叫什么名字?”“刘海英。”“对对,那就什么英吧。等等,我给你搞点吃的。”林班长飞快地跑出去,弄了一包水果糖来,但更主要的是把登记参军的报名册带来了。他把报名册塞给李维丹,向她眨着眼,李维丹懂得这个意思了。她心里想,把这小姑娘收下来多好啊,她的宣传组正好缺一个助手。她把名册打开,掏出钢笔来:
“团长,现在给她办手续吗?”团长沉思不语。后来,他郑重其事地说:“小姑娘,我出三个题目,如果你都能答对,就可以办理手续了。”“难吗?要是考高中的数学,我可不行。”“不,不,我出的题目都很简单,如果你确实不会,可以不算数。”
“当真的?”海英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考试哩。不过说实在的,就算拿全部初中的课程考她,她也不怕,所以她是满有把握的。“那好,请说吧。”
“第一个题目:你们学校大概有多少学生?”
“怎么,这是考试题吗?”
“答吧。”
“五百多人。”
“第二个题目:大概有多少同学报名参军?”
海英抿着嘴好笑。像这样的题目,别说三个,就是三千个也能答。这个老团长呀,真有意思。“八十多个报名参军。”“现在你答第三个题目:你说,参军是为了崇高目的,那么几百个留在学校读书的同学,难道就不是为了崇高的目的吗?”
唉!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简直像一把顶上等的胡椒面,把海英辣得直想掉泪。问题的答案她是明明知道的,不能不算数,可要答出来的话,她就别想参军了。
“老团长,换一个题目吧。”她苦着脸要求说。
老团长非常和蔼地笑着,好像满有希望换,但说起话来却那么不近人情:
“不,你就答这个吧。”
林班长和李维丹是很了解老团长的,这场有趣的戏已经到闭幕的时候了。他们惋惜地相觑了一下,一个把打开的报名册轻轻合上;一个把没有吃完的水果糖塞进小姑娘带来的帆布背囊里——让她带回家吃吧。
春天的脸孔像小姑娘那样哭笑无常,有时是阳光灿烂的艳阳天;有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为了一点小事情,她伤心啦,抽抽搭搭地缩着肩膀哭起来啦。可是用不了多久,她又睁开亮晶晶的眼睛,独个儿轻盈地嘿嘿笑了。
叶华检查完体格便碰上一场这样的阵雨,她躲过了雨再找海英,到处都找不着了。她从来没有撇下最好的朋友不管,何况这回是参军这样重大的事情哩。从中午找到下午,她差点儿没有把垃圾堆翻一遍,最后才在一个很僻静的角落找到她。
海英默默无声地用幽怨的、甚至是很可怜的目光迎接她。嘴唇撅得老高,快可以拴头水牛啦。瞧这神气,叶华一下子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凉了半截———这可好,约定了的,如果海英不去,她也不去,现在眼看是去不成新疆啦。她听海英讲到老团长嫌她的辫子短,便大嚷起来:
“难道是辫子碍事?真会挑三挑四!”
“可不是吗,人参军嘛,又不是辫子参军。”
“对对,我们再找他说理去。”海英叹息着:“不行啦,已经讲绝啦。”“你看,弄条假辫子扎上,再去报名,怎么样?”海英摇着头:“早知道是这样,在家里就该弄条假辫子,现在不行啦。”恰巧在这个时候,诡谲的叶华发现了一个顶顶重要的问题。“嗳嗳,你快来看。”原来报名的地方,已经换了戴眼镜的女干部周玉珍办手续。
她被一天繁忙的工作弄得很疲倦,直打哈欠,在叶华看来,眼皮马上要打架了。“你瞧她,打瞌睡啦,我们去混一混吧。”“不行,她认得我。”“哎呀,你真笨!”叶华一面说,一面把外衣脱下来,几乎下命令地说:“给,到那边屋子里去换衣服,快!”于是海英便急忙化装了。当她换好衣服回来时,不觉大吃一惊。“叶华,你干吗?”原来叶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剪刀,正在嘎吱嘎吱地剪下她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嗤——你吱哇吱哇叫喊什么。反正我是报了名,用不着辫子啦。”叶华还让她把雨靴脱下来,往里面塞了两块木橛和破布团,使她整整高了三寸。就这样,海英在好朋友慷慨无私的帮助下,穿着别人的衣服,扎了别人的辫子,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黄昏,被喧喧嚷嚷的人群和繁重的报名手续弄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周玉珍,强打精神,办理最后一个人的登记了。她真想快点儿结束当天的工作,剩下的时间还要到街上买点新疆买不到的东西。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完全是一个用不着什么审查就满够格的女学生,不过她还是照章办事地发问:
“叫什么名字?”
“刘海英。”
“多大啦?”
叶华急忙插口说:“十九岁。”
“什么地方人?”
“大刘庄,可远啦,离这儿百八十里的。”又是叶华帮着说。
“身体健康吗?”
“从来没有得过病。”
“你这人怎么老替别人说话,难道她是哑巴吗?”
“她是我妹妹嘛,那有什么,现在你尽管问好啦。”
周玉珍再不问什么了。她飞快地在报名册上写着:
“够条件,体格检查合格。”
周玉珍将报名册一合,长长地嘘了口气,把一天繁重劳累的工作轻松地卸下来了。“明天把行李搬来,晚上七点钟上火车,明白了吗?”“明白啦。”“这是你的证件。”她把一枚黄底红字的布章交给了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