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呀讲的,讲到夜深时,小海英就在二虎伯伯打鱼的草棚里睡着啦。这时光,老人多半捻亮了昏黄的豆油灯,长久地盯着小姑娘美丽的脸孔:那宽阔的前庭、那晶莹的双颊、那玉石般的鼻子、那睡梦中想笑的小嘴唇……嗬,日子过得好快啊!小海英生下来的第三个月,牟兰老师就病了。这个娇娇嫩嫩的女教师,又没有带过娃娃,又要常常跑情况,身体又单薄,实在难哪!小海英就是他的老伴用米糕喂胖的。如今,她长大了,长得多么像牟兰老师和去世了的指导员——不光模样像,连性子也像——她爸爸是条硬汉子,又是个有见识、有学问的人;她妈妈虽说温温柔柔、文文静静,可实在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勇敢坚强呐!知道她在那些黑暗年月有多么困难,就懂得她是多么了不起了……
渡船靠了岸,乘客都走光了。二虎伯伯让海英留下来。他困难地蹲下独腿,抖抖索索地在舱洞里摸呀摸的,摸出了一个日本的军用背囊。他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尽是烂泥浆的船板上。
“把这帆布兜儿拿去。这是战利品,你当兵,正用得着。”二虎伯伯的眼睛湿润起来,一下子,像老了很多。
“二虎伯伯,你留着好吗,我有哩……”
“拿去!”老人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了。过了一会,他才恢复奕奕的神采,慈和地说:“孩子,你要出远门了,二虎伯伯是个粗人,不会讲什么文理。可是你得记住,现在这个江山不是捡来的,是用血打出来的。再难的事情,也没有比这难呐!……”
“二虎伯伯,我记住你常常说的那句话啦,‘要直着腰板走,像条汉子!’就是说,死了也不能变心!……”
“哎哎,我多会跟你说过这些话?女孩子家……好好,说过,说过,你还是多想想你爸爸说的那些话吧,那才是真正有学问的话。”
“嗯。”
二虎伯伯最后用洪亮的声音,严厉叮嘱说:“你是革命后代,到了我们队伍,要有出息!……噢,哈哈,去吧。”
湿漉漉的、到处是水潭的公路,驰过一辆辆挂了红布标语的大卡车,车上载满了戴着光荣花的参军青年。嘹亮的歌声,从卡车里飞出来,无遮无拦地向绿色的田野和远远的蓝色山岗飘去:
千里迢迢
万里遥遥
我们不怕戈壁茫茫
不怕瀚海滔滔
我们走向生活的征途
走向阳关大道
再见吧,妈妈
再见吧,美丽的童年
再见吧,故乡……
“嗳——停停,嗳——搭车……”
海英对着每辆汽车叫喊着,可是连最后一辆也都揿着喇叭、绕着弯躲开了她,那些驾驶员还笑嘻嘻地向她招着手,却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掉了。她叹了口气,抖掉灌进雨靴里的泥浆,决心上路了。
好一会儿,一辆装满行李的老道奇卡车,从后面赶上来。它哼哧哼哧地爬上了坡,准是着凉啦,发动机又打喷嚏又咳嗽,水箱盖像开水锅那样冒出蒸气,所以用不着海英叫喊什么,它就自动停下来——司机到小溪边提水去了。这时候,海英看见驾驶室里还坐着一个人,她快乐地大喊起来:
“叶——华,叶华,你运气真好,搭上车啦。”
“嗳呀,我当你变卦啦,原来你在这儿呀,快上车吧。”
叶华是海英最好最好的同学,只比她大两岁。可是叶华就像吃一碗米饭长一寸骨架,长得像黄杨树那么高大。脚上老穿一双男人的球鞋,而且也像男同学那样,从穿孔的鞋洞里冒出豆豉的气味。只有一点和这壮实的体格不相称的,就是她老拿不定主意。这次参军,她们两个人商量好了,如果海英不去,那叶华是绝对不去的,就算新疆好得像在画片上看到的那样,她也不干。因为“我离开你简直不行,嗯……解答代数题,我没有你,行吗?何况到新疆,恐怕比代数要难。”还有一点,就是她不能看见海英被人欺侮的,如果哪个坏小子胆敢跟海英开个不礼貌的玩笑,你瞧她吧,简直凶得像只老虎,连足球队员都害怕她。
“叶华,这车子能坐吗?”
“能坐。他要撵,我们硬不走。”不过叶华否定了这种设想,热情地说:“他不会撵的,这人可好啦。”
驾驶员提水回来了。哎呀,他真年轻,顶多十八九岁,好像还有点娃娃味。不过他那戴军帽的样式和不慌不忙的动作,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老兵。也许就是长大了的“小八路”吧,真的,腰里还挎了支盒子枪哩。
“同志,能让我搭车吗?”
驾驶员眯细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海英,装模作样地逗弄说:“你叫声解放军叔叔,我就答应了。”海英觉得这真是好笑:“嘿,你这么丁点大,也能当叔叔?”驾驶员不动声色地向水箱里注着水。完了,他顶认真地说:
“既然连叔叔不愿喊,你就走路吧。”海英气冲冲地跳下车来。“走路就走路。你这人呀,一点儿为人民服务的观念也没有。”
司机把严肃的脸孔一抹,立刻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气。他嘻嘻笑着,一把抓住要跑开的海英,连请带推把她塞进狭小的驾驶室里。
“行啦,行啦,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是原则,一点都不能含糊。你到哪儿去呀?”
“进城,参军。”
“嘿,你也参军?啧啧,咱们那里的子女学校还没开办哪!”
“你得了!”叶华抢白了司机一句,跟海英揭他的锅底:“你刚才还告诉我,你是十三岁参军的……海英,他爸爸就是招收参军青年的林团长。”
“瞧你啰嗦的,像只下蛋的母鸡。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从小跟父亲在一块,吃解放军的奶长大的。”
“母鸡?哼!你知道她爸爸是谁?”叶华轻蔑地瞥了司机一眼,为自己的好朋友大大地争了口气:“她的爸爸是个顶顶有名的烈士。”
“烈士?”驾驶员立刻尊敬起来,为了表示这一点,他从驾驶室的小窗橱里摸出几个大梨子,分别塞给海英和叶华。
“吃吧,吃吧,我请客。对烈士的女儿,更要注意原则性,不能含糊。”
汽车在滑漉漉的、满是水潭的公路上闪来闪去,有时很厉害地颠簸着。小海英认为,要不是这个小八路驾驶,这辆丑陋得像长满疥疮似的老道奇,早就要摔到沟里了。因为对驾驶员有了很大好感,她倒觉得坐在这辆破车上,跟坐在二虎伯伯的渡船上那样令人放心。他们很快就像老相识那样谈起来了。
“你爸爸真是团长吗?”
“嗯。”
“你真是十三岁参军的吗?”
“还稍微多一点,快十四岁。”
“你回去告诉一下行吗?你就说……”
“说什么?”
“你说,报告爸爸,有两个女同志……”
“真是胡来!”
“什么胡来?”
“唉,还当兵哩,浑身老百姓气味。”司机诚心诚意地指出她的缺点:“当了兵,不兴再喊什么爸爸爸爸的。他是上级,我是下级,我叫他林团长,他叫我林班长……”
“有——立正,敬礼,对吗?”
“那倒用不着,可以随便点儿。”“嗯……”海英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十三岁参军,爸爸就同意啦?”“同意啦,他还认真严肃地对我说……”叶华抢着说:“我的儿呀,乖乖去吧,以后可得自个儿洗脸……”“瞧你说的,咱们解放军还有那号子抹鼻涕的软骨头?”“叶华,你别打岔。他到底跟你说什么呀?”林班长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他跟我说,榔头虽小干万活,秤锤虽小压千斤。一个人,不怕年纪小,顶怕没志气。”海英听了这句话,羡慕得直啧嘴。“真好,说进我心坎里啦。”他们一直这样谈着,到了长沙城的大桥,汽车因为要到火车站送行李,这才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