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一个月,小海英的第三个题目始终没有答出来,这使李维丹有点着急了。
宣传组长李维丹既是小海英的直接上级,又是她的教师,又是团支部书记;在私人关系上,小海英叫她“李大姐”,她对小海英的事情还有不关心的吗?但是,她盼望小海英解答第三个问题,不是答通了就让她去开拖拉机,而是希望她经受得起这个题目的考验。
李维丹认为,老场长的三个题目,特别是第三个题目,是考验一个人品质的试金石。“我们现在只有十多台拖拉机,如果全农场的人都要求学,那怎么办呢?”这个题目,可以伸引出很多答案,各种各样的人,会有他们各自不同的答案。譬如,有人会说:“既然大家都要求学,那就让别人学吧,我可以干别的工作。”这是一种答案,这种答案,明明是小海英不愿回答的;另一种人就会说:“不,别人的事我不管,我一定要学”;也会有人说:“谁先提出,谁先学”;说不定,还有个别人会想尽一切办法钻营,挤倒别人,自己抢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不择手段……所有这些,都不是答案吗?有些人在口头上也许不会很直接地这样答,但他的实际行动是这样答了。
那么小海英现在的心里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李维丹想,太糟糕的答案她是不会有的,只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开拖拉机是我的理想,必须实现!”另一个是“叶华学啦,干吗不让我学?”这两个答案中,头一个的可能性最大,这个答案有很大的盲目性。因为如果“必须实现”的理想实现不了,那怎么办呢?是不是应该完全放弃理想或者认为理想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呢?是不是因为实现不了理想而去抱怨组织或嫉妒别人呢?……
李维丹想,现在自己应该帮助小海英回答这个问题了。当然,她有她的答案,她的答案肯定不是小海英心里想的答案,但是,她有责任引导她向正确的方向思考。“李维丹,报纸印好了吗?”门外,有个水利工程技术员催促着当天的《工地快报》,“天快黑了,还没有印出来?”
“蜡纸破了,只好重印,真倒霉!”
“那么,我们请你帮忙印的施工图呢?”
“就是水库危险区和抢救措施那张图吗?”
“哎。”
“那恐怕明天才行。”
“哎呀,不行,帮帮忙吧,今晚加个夜班,明天早上我们要发到各单位研究。”
“你没看见吗?我正在赶着刻报纸。”
“你不会叫小海英回来刻吗?”
“啊……真的,小海英在哪里,你看到了吗?”
“在那边,和老场长种树。”
“行,我去找她回来,明天清早你来拿好了。”
李维丹走出宣传组的地窝子,找小海英去了。与其说她去唤海英回来工作,不如说她打算和小海英谈谈第三个问题。
每天晚饭以后,老场长总是把场部的年青人吆喝到一起,带他们去栽植农场的第一条防护林带。说起来真叫人灰心,营造防护林带的小白杨树苗,是从天山的白杨河挖掘回来的。经过几百公里的汽车运输,折腾了两三天,树苗有的已经被太阳晒得快变成干柴;有的根上的泥土已经干裂和脱落;有的虽然好一点,但没有一株树苗像活的样子,叶子不是掉光就是软乎乎地、憔悴地皱折起来……
说实在的,这种掏个坑坑把半死不活的树苗埋起来的玩艺,对于爱蹦蹦跳跳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枯燥无味。谁知道树苗栽下去到底有没有指望?就算有指望,不会白干,那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树林?这些奄奄一息的白杨树苗有的比骆驼刺还要矮,你就伸长脖子去等吧,等到它成为树林,你的脖子就跟骆驼的脖子差不多啦。
偏偏老场长越种越来劲,好像他栽的是西红柿秧子,等到夏天就成熟了。要不是老场长带着大家干,人早跑光了,海英早就跑到拖拉机队去啦。现在虽说没跑,可是嘴巴子已经憋不住啦:
“老场长,别人都……都在修水库,干吗光是我们在这里种树?”
叶华也抱怨了:“我一辈子也没有种过这么多树,”她望着用石灰划出来的林带行线,简直是无边无际,好像要种到天边,长长地叹了口气:“啥时候才能种完呢?”
有人用教训的口气冲着叶华批评起来:“栽完?嘿,早着哪!场长说,把梧桐窝全都绿化起来,这就差不多了,但还不算完,这个农场栽完了,还要到别的农场栽……”
叶华怒冲冲地大叫起来:“你真是胡说八道!难道说,就没个完了?”“你当栽上一两行就行啦?早着哪!”海英站起来,揩着汗,轻声惊叫着:“嗳,原来是这样……”她不知不觉放下了坎土镘,独个儿怔怔发愣。有人故意说:“瞧啊,小海英原来是怕劳动啦。”海英着急起来:“谁害怕劳动,叫我到水库挑担子,我才不怕!
可是这多没有意思……”“怎么没有意思,这是为了……”“哼!神气的……屁股插了根鸡毛,充孔雀啦!”叶华大声地数落着对方,让他别再教训人,“昨天你怎么着,不是早就溜回去打扑克了吗?……”“还有他,他去打篮球。”“我就打了一回,今天不是来了吗……”年轻人在嘻哈哗笑地争执着,互不相让。老场长仍然在汗流浃背地挖土,一点都不干涉。年轻人嘛,还有安静得了的,让他们开开心好了,要不然多么寂寞。
等到他们开心开够了,吵吵的双方都心甘情愿地安静下来了,李维丹正好走到。这时,老场长掏出大烟斗,一面往里面塞烟草,一面问挑起这场争论的小海英:
“第三个问题,想好了吗?”海英心里直跳,她以为老场长要给规定时间了。“还没有哪,反正……我天天都在想呀。”
“尽想些什么?”
“我想的……可多啦,一百个都不止,只不过没有一个合我的心意,怕都不对。”
“哦,一百个都不止,不算少了。你为什么不会从种树这件事情想一想呢?”
“种树?……”海英窘惑地眨着眼睛,“种树和开拖拉机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有关系。开拖拉机是工作,种树也是工作,工作就是它们的关系。”
“工作?”
“唔,工作。小丫头呀,你听着,种树是一件很好的工作……”
老场长吧吱吧吱地抽着烟斗。喷出来的烟团,在橘红色的夕阳中慢慢舒展开,像博格达奥拉峰周围的晚霞一样泛出紫色的光彩。他用缓慢的声调,安详地从小白杨树讲到未来的森林。经他一说,那些没有叶子的小树苗,好像立刻获得生命,一下子长高了……
嗳,那是多么美好的草原森林啊!钻天的白杨树,在阳光中闪烁着银灰色的圆叶,好像一堵绿色的长城。它们一棵一棵、一排一排,全都按照梧桐窝人的意志长得一般高、一般大、一般整齐。那用石灰涂白了半截的树干,使人想起了军舰上的海军仪仗队。穿过这些人造森林的浓阴,往东边走,是梧桐窝人的大湖,湖上的渔船撒开渔网、飘起渔歌、扬起白色的渔帆……树林的西边,掩映着一幢幢白色的小平房和米黄色的拖拉机修配厂的楼房……和白杨林带平列的,是苹果园、桃园、杏园、葡萄园,它们就在金色的麦田旁边,结出红郁郁的和一嘟噜一嘟噜玉石般的果实。装蜜蜂的乳绿色的木箱,在果园里和阴凉的葡萄架下,整整齐齐地排了好几里。到处都是勤劳的蜜蜂甜丝丝的嗡嗡声和牛奶流进桶子里的沙沙声;到处都飘漾着哈密瓜令人醉迷迷的芬芳和苹果园沁人心肺的清香……
哎呀!种树的年轻人给未来的草原森林迷惑得简直透不过气来。谁能想像得出,在这长满丑陋的骆驼刺和地爬松的草原,竟会变成这样美丽呢?
“老场长,这要多久呢?”海英黑莹莹的眼睛看着皓首银须的场长。
“这就得看我们怎样工作了。”
叶华问:“两年行吗?也许,三年该可以了吧?”
“嚯,这难道是变戏法吗?不行,要很久很久。”
“你说,到底要多久哇?”
老场长指着褐色的土地说:“要十年、二十年,或许比这还多一点。你们肯跟着我种十年、二十年树吗?”
“肯哪……”可是海英看见老场长的银须白发,忧郁起来:“老场长,十年、二十年,你能吃上大苹果吗?”
老场长用衣袖擦着汗水,笑眯眯地说:“怎么,你害怕我吃不上吗?不要紧,中国有句古话:‘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果子嘛,总要有人吃的,谁吃,都一样。”
“你吃不上,就让我们干好啦。瞧你,胡须都滴汗啦。”
老场长收敛起笑容,但是一股暮年的、已经完全成熟的热情,在他内心奔腾澎湃,使他变得青春焕发。他把一生经历过的多少沧桑,归结为一些很简单的话,告诉这年轻的一代:
“小丫头呀,你记住这几句话:我们的人,应该是高尚的人、正直的人,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我们活着的目的,是为人民服务,死了之后,要给人民留下好处。这样,才能问心无愧。”
“这就是崇高的目的吗?”她参军的时候说过这个目的。
“对,这才是崇高的目的。有一个外国人,是个医生,那是个了不起的人……”老场长给她讲了在抗日战争的时候,有一个著名的外国医生在八路军工作的情形(老场长负伤后就是经他治愈的)。后来这个医生在根据地与世长辞了,他临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中国的伤员要怎样治、念念不忘中国医生的成长,把遗留下来的东西一一送给了中国的战友,毫无保留地长埋在中国的土地上……“一个外国人,活着,是为了中国的革命事业;死了,还要鼓舞中国的革命战士勇敢战斗。中国不是他的国家,可是他把中国人民当成亲兄弟,忠实地为他们工作。我们的人,应该向他学习。”
“应该像他那样,崇高地死掉吗?”
“不,应该像他那样崇高地活着。他如果再能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他给中国人民的好处就更大了。他的生命对于中国人民来说,是非常可贵的!”
老场长这句话,使海英猛然震动起来。她想起了爸爸遗留下来的那些话:“生命诚可贵,寄生如粪土……”;妈妈解释虚度不虚度的时候说,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就应该给人民带来好处……老场长的话,虽然和爸爸妈妈说的话有点不同,但说的都是一回事啊!她轻声地说:“我懂啦……”
本来是找小海英回去刻钢板和谈问题的李维丹,一直在旁边听着老场长的说话。这时候,她也猛然想起了一件事:在火车上,老场长吩咐她做海英的教师,当时他说完了之后,又补充了句:“我嘛,也打算多负点责任。”
“老场长是一个多么好的教师啊!”李维丹默默想着,独自往回走了。今晚的夜班独个儿担当起来好啦,让小海英在老场长身边多待一会儿,“老场长在种两种树哩,一种是小白杨,一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