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小海英在拖拉机队惹了一点实在微不足道的祸事——甚至只能叫“技术差错”,不能叫“祸事”——就让她受到关禁闭的处分,拖拉机手还有脸见人吗?啊,啊,他们别想抬起头在别人跟前走过,就算骑兵连的战马也会笑掉两枚大门牙的。不如趁这机会,要求老场长让她来学拖拉机吧,这条计可说两全其美。这些机灵鬼们,用不着商量就七嘴八舌说开了:
“场长,是我们让她练习练习的。”
“场长,她的业余学习计划,很先进……”
“她天生是个搞机器的人,你看她那双手多灵巧……”
“你看她那苦心劲儿,啧啧,再找不到别的……”老场长用不着听这些话,不管是骑兵连长还是这些机灵鬼,全是那个本位主义的坏心眼,早猜透了。他严厉地用目光阻止拖拉机手们再说下去。
“别再废话,限你们一个钟头内修好。”然后他和蔼地批评小海英:“我让你好好想三个问题,你不去想,偏来这里淘气……”
老场长因为有别的事情,走了。人们纷纷问起小海英来:“什么三个问题?”
“三个什么问题?”林班长是明白的,他说:“准是她要求学拖拉机,老场长就考她。”
“考啦,三个问题,全答错啦。”
拖拉机手们一窝蜂地嚷开了:“林班长,你帮她答,答完就好搬来啊。”
小海英拉着林班长,再不放了:“要是你不肯帮忙,这下我的理想完啦。”
林班长拼命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装得怪正经的———免得人家认为帮助同志不够耐心热情:“原来这样严重啊!这是原则问题。那好吧,咱们坐下来研究研究,兴许能把你的理想实现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海英把第一个问题和自己的答案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林班长听说她在回答时讲到“根本不费劲”这句话,立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也不存任何取笑打诨的念头了。
“唉,你这样,真是糟透啦。”
“为什么糟透啦?”
“完全是外行人的看法。”
“外行人?”
“是呀。外行人看起来,拖拉机耕地的确比牛省劲——要不,干吗还用拖拉机呢?可是一个真正的拖拉机手开了机器去耕地,就不能认为比吆一条老牛省劲了。你看我的:眼睛要瞄得准……手得这样……脚得这样……连鼻子都要放灵点……”
林班长把拖拉机手的紧张操作完全比划给她看。甚至学着拖拉机颠簸的样子。用不了多久,他的额头就冒出大粒的汗珠了。
“嚯,开拖拉机根本不费劲吗?这难道是开着车子去兜风吗?而且,你想想,一台拖拉机能抵多少头牛?你开着国家交给你的机器,膀子上就像压着个千斤担子那样。”
“嗳,原来是这样。”
“不止这样,你还没有摸着咱们老场长的脾气哪。他呀,尽管是打个补丁那样小的事情,可是要有人说‘根本不费劲’,那他就火啦。他老跟我们说,世界上根本没有不费劲就能办好的事情。老场长这个观点,是用血换来的教训哪!……”
林班长给海英详详细细地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那是1939年的春天,抗日战争初期,敌人的气焰正凶的时候。有一天,老场长带的一支游击队,抓到了三个久留米师团的俘虏。久留米师团是日本鬼子的精锐部队,净是蓄着八字胡和用罗圈腿走路的老牌“武士道”,连汗毛都渗出法西斯毒素哪,所以游击队把他们抓住不知道费了多大劲。包围他们时,有一个鬼子看见逃跑不了,拔出长军刀要剖腹自杀,眼看就切进自己的小腹了,一个力气很大的战士用力一推,鬼子的军刀便向下一滑,劈进他自个儿的腿去了。哼,好狠啊,刀子在腿上切开了一条整整四寸宽的口子,骨头都快冒出来了。鬼子吃了这点苦头才老实点儿,肯在刺刀前头走啦。当时抓一个鬼子兵就这么费劲,所以游击队决定连夜将俘虏送到支队部。那个鬼子兵血还继续淌着,队长便叫卫生员给他包扎一下才上路。
游击队的女卫生员叫黑妮。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啊,她长得黑黑的,穿件洗得发白军衣,扎两条小辫。部队作战了,她老在炮火中钻来钻去,没有让一个伤员丢失在火线上;部队行军了,她老跟在担架后头,没明没夜地跑,两只脚跑出了数不清的血泡也没有哼过一声。更重要的,是黑妮会吹笛子。她的笛子吹得简直像仙鹤唱歌那样美,连战马都竖起耳朵听得出神哩。那时的药品说多缺有多缺,给伤员洗伤口只能用盐水。盐水流进伤口呀,那股火燎燎的痛劲就甭提啦。这时候,黑妮就给换药的伤员吹起笛子来了。笛声像轻纱般在山梁间绕呀绕的,一下子就使人入迷啦,伤员的痛苦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啦……
黑妮在游击队里,是大伙手上的一颗明珠,游击战士是根本不能让敌人碰一碰她的。
这天,黑妮给鬼子兵包扎,是一个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老场长(当时的队长)让警卫员提个马灯,陪着黑妮去工作。警卫员当时也是忙啦,白天在火线上到处跑,晚上还得擦枪、点子弹、给队长找住的地方……现在,给一个受伤的俘虏兵包扎,用绳子捆好了的,这费得了多大手脚哩,还有卫兵的嘛。他把马灯交给黑妮,便继续忙他的活路了。
忽然,在押俘虏的地方,传来黑妮一声惨烈的呼叫,这下可把大家吓得非同小可,游击队员们争先恐后冲了出去。等到大家赶到的时候,已经出事了。
原来,那个久留米师团的鬼子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利用黑夜弄断了绳子。卫兵见黑妮来换药,趁机会解手去啦。鬼子觑了这个空,抓起黑妮换药的剪刀猛不防从她背后心窝直刺。黑妮虽然受了伤,但是她狠命地抓住鬼子的腿,不让他逃。鬼子更加发狠了,拔出剪刀又刺了黑妮几下。痛得昏迷的黑妮清楚地记得鬼子的腿是受伤的,死了也不能让鬼子逃掉。所以,她就用手下死劲挖进鬼子的伤口中,痛得这个恶鬼吱哇乱叫……
黑妮后来牺牲了。她那宝贵的生命换来的,只是不让鬼子逃掉,这是一个多么沉痛的教训啊!那个警卫员几乎没给枪毙掉,他检讨这件事情的时候,就说过这句话:“我以为根本不费劲。”
“我们老场长从那时候起,听了‘根本不费劲’这几个字,脸色就会发黑的。现在你懂了吧。”林班长结束了他讲的故事,推了推小海英:“嗳嗳,你干吗哭呀?”
海英听完这个故事,满脸泪痕,要不是林班长提醒她,她早就忘掉提第二个问题了。“一个人动不动就掉泪,可有点不大好,这是没有原则性。感情是感情,原则是原则,原则比感情更重要。”
“嗯。”
“所以,老场长问你学不会拖拉机怎么办,你说还当油印员,那就根本不对,没有原则性。”“为什么?”“因为,组织上既然决定你去学拖拉机,你自己就得抱着非学会不可的态度……”
“就是说,不要怕难吗?”
“对喽。就是赤着脚去趟火山,也得学会,这才是原则。可你哪,还没有开始学就准备打退堂鼓——‘学不会我还是当油印员’。嚯,这还行吗?你要干,就一定要干到底;你要不敢干,就别在那里穷下决心。蹲在毛坑不拉屎的人,准臭!你懂吗?”
海英的脸一下子就红到耳根。可是每一句话对她是多么有益啊,即使妈妈也没有给她讲过这些道理呢。
“林班长,赶快讲第三个问题吧。”
“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第三个问题是:我们现在只有十多台拖拉机,如果全农场所有人都要学,怎么办。”
林班长搔着后脑勺,想呀想的,快把人急死了。
叶华摇着他:“你倒是快说呀,怎么答?”
林班长想了半天,叹息起来:“哎呀,要是直答,那当然好说。可是老场长这个题目,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学问呐,我也不知道怎么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