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不指望那五百赏金,笙儿还是在县尉大人的坚持下留了她下榻的客栈字号。县尉亦很负责任地允诺,只要抓到逆贼,一定会向朝廷上表,论功行赏。
这是一间二层东侧的客房,推开窗户便能看见隔壁开阔的院落,院中有一株梧桐树,此时正值初秋,那树叶子已经稍稍泛黄了。笙儿倚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梧桐,十六年……当初还是不足人高的树苗,如今枝叶已然盖过屋檐……
等到天色暗了也不见院子里有人出来,看来这户人家已经没落了啊,笙儿回想起从前这院中仆役成群的光景,不禁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将窗户掩了,上塌安歇无话。
翌日清晨,客栈的旅人们还尚在安睡,只有后厨隐约传来生火烧水的声音。笙儿早早便醒了,一开窗便瞅见梧桐树下立着一个淡蓝的身影,依稀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里捧着一卷书,正就着晨光入神地读着。
笙儿见那少年嘴唇微动却不出声,显然正在默诵,不禁觉得有趣,如今这世道,朝纲纷乱,战火四起,竟还有如此希求读书入仕的天真之人。这蓝衫少年应当是这户曲姓人家的子孙吧,想不到三世商贾之家竟出了个读书人呢。
左右闲来无事,待天光大亮之后,笙儿便出了客栈,绕到隔壁院子的正门前,那门楣上朱红的横匾虽蒙了尘土,缠了蛛网,所幸上面的题字也未改变,看来这曲家儿孙虽然没能把祖业延续下去,好歹也没有败光家产。
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一丝缝隙,这“曲园”的大门竟未曾上闩!笙儿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把推门的手缩了回来,改成缓缓地扣三下。少顷门便开了,来人正是先前院中读书的蓝衫少年,手中尚握着早上那卷书。这时笙儿才看清楚这少年的面容,端得眉清目秀,俊美非常,竟是连女子也弗如。
少年见到笙儿,目光一怔,清冷俊秀的脸上露出不解之色,笙儿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说道:“请问这里是伯舆先生府上吗?”
少年闻言,也恭敬回了一礼,答道:“家父回祖籍安定已有半年,现不在府中,不知姑娘找家父何事,小生可代为书信告知。”
笙儿有心逗他,佯装失望道:“这样啊,真是可惜呢,家姐先年同伯舆先生有些生意往来,后因起了战事就断了,今年托我前来,是想问问伯舆先生,或者是曲家现今的家主,是否还需要收购巴东所产的药材,至于价格嘛,还是依往年旧例。”
笙儿说话间不忘瞅他脸色,当提及“现今家主”时,那少年果然面露窘迫之意,不过转瞬便掩了去,回复了之前的清冷面容。
只听他不亢不卑道:“家父弃商已久,因身体有恙回安定长兄处养老,恐怕近些年不会再返洛阳,有负姑娘和令姐之盛意……不过既是家父故友,还请姑娘入内,容小生代父亲奉薄茶一杯,以尽地主之谊。”言毕便长身一揖,将笙儿迎至院内,又转身小心地将院门栓上。笙儿见他栓门,不由暗暗称奇,也不便询问,只随着少年穿过院落,走进曲家正堂。
正堂里的陈设一如十六年前,笙儿忍不住转头往西侧看了一眼,那架熟悉的多宝阁依旧安静地放置在原地,只是上面陈列的珍宝异玩已不知去向。
少时便有一个青衣小童奉上茶来,笙儿饮了一口,茶水虽不算上品,也还清香适口。蓝衫少年面色微红,说道:“家道中落,让姑娘见笑了,小生曲胤,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笙儿含笑答道:“曲公子叫我笙儿便可……如今黄巾作乱,世道不太平,能自保已是不易,往年的生意是不得不放下了。笙儿家中也是因为入不敷出,已是捉襟见肘,这才说服家姐冒险前来洛阳,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以前的旧主顾……”
笙儿一番话说得极是善解人意,曲胤推己及人,对笙儿的境况感同身受,一时间眼中竟隐有泪意,只见他将茶盏向几案上用力一拍,恨声道:
“黄巾作乱尚不足惧,各地州郡已响应朝廷之令举兵,平定指日可待,只是……只是……如今皇权旁落,汉室倾颓,那董……那人虐刑滥罚,睚眦必死,如今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庶民小儿,人人自危,恐朝不保夕……洛阳已然成死地矣!”
笙儿闻言一惊,不想这曲胤一副矜持书生样,竟也是个有血性的人,要知这番话若是传到董相国耳中,恐怕是诛九族也不为过。笙儿顺着曲胤的情绪开导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她一心只想游乐人间,对这种家国大事实在是没太大兴趣讨论下去。
与曲胤道别后,笙儿刚走出院门,便看见一队百来人的兵卒松松散散沿门前的道路走来。为首的什长摸样的小卒骑在马上,左右挥动手中的长鞭,四散驱赶路边的行人,不少人来不及回避便生生地挨上了几鞭子,却也敢怒不敢言。
那领头小兵一看见立在曲园门前的笙儿,立刻两眼放光,手中长鞭一抖便向笙儿的手腕缠来。笙儿眼见那小兵心怀不轨,轻笑一声,右手翻转,巧巧地便抓住了那扫来的长鞭。小兵脸色一变,缩手欲将鞭子夺回,怎奈使了十足的力气鞭子仍然纹丝不动。
笙儿也不松手,只瞅着那小兵笑道:“这位军爷,小女子好生站在路边,未曾挡了道,为何军爷无故出手伤人?”
那小兵见笙儿一笑,登时失了三魂七魄,色眼一眯,回道:“军爷我怎舍得伤了如此美貌的小娘子,不如乖乖地跟军爷走,包你荣华富贵如何?”
笙儿这才发现,领头小兵身后的步兵队伍里夹杂着不少双手被缚住的女子,那些女子虽然神情凄惨,不少人的衣衫也被撕破了一些,可仔细瞧去,个个都颇有几分姿色。
原来是强抢民女!还抢到了自己头上,这可就对不住啦!笙儿左手在腰间一探,素手轻扬,一道银光扫过,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只见那领头小兵一手捂住自己的左眼,鲜血沿着指缝缓缓渗出,待反应过来立刻杀猪般尖叫道:“死妖女,竟敢用暗器谋杀本大爷,快给我杀了她!杀了她!”
笙儿见他身后的那些兵卒扑过来,眼看就要近到自己身前,于是纵身一跃,轻轻落到曲园的门沿上,她单足而立,衣袂迎风,身姿飘飘欲仙,方才扑过来要抓她的兵卒仰头见到此情景,竟纷纷呆了去……
笙儿对着那些兵卒们扬了扬手中光灿灿的碎银子,纤手一指那负伤的领头小兵,笑道:“方才他瞧我的眼神甚是可恶,所以本姑娘用银子堵住他的眼睛,现下你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这块仅剩的银子真不知道赏给谁好了。”言罢秀眉一蹙,竟是十分为难。
那些兵卒们刚亲眼见识了笙儿的手法,听她如此一说,都吓得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只是在领头小兵的驱使下胡乱挥动手中的长矛,企图将她刺下来,只可惜曲园这大门建得甚高,那些兵卒伸直了手臂也扎不到笙儿的裙摆,更别说低着头找不到准头了。
变成独眼龙的领头小兵见此情景,更是怒气冲天,竟然急中生智,喝道:“取弓箭,将那妖女给我射下来!”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却威严的声音:“何事在此喧哗?”
只见人群散开处,一人一马缓缓走了进来,马上之人身着轻甲,腰悬宝剑,一双鹰目黯沉之极,叫人看不出喜怒。
那领头小兵看见来人,捂着左眼忍痛下马,回道:“徐将军,小人奉华都督之命,将这批女子押送到军营慰劳将士们,谁知这个女人会妖术,逃了出来,小人不慎被其所伤,方才正欲将这妖女拿下。”
徐荣看了看立在门沿上的笙儿,目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点点头道:“既是华都督之命,尔等奉令行事便是,本将军只是路过。”
曲胤见徐荣趋马欲走,忙冲出来,高声道:“徐将军且慢——”
徐荣闻言将马停下,转头看向曲胤,他鹰眼薄唇,五官如刀刻,即便是面无表情也不禁令人望而生畏。
曲胤面对他居高临下的灼灼目光,面色不改,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小生曲胤,乃王司徒府中门客,舍妹曲笙昨日刚到洛阳,乃士族之女,非庶人奴隶,方才那位华都督的属下见舍妹貌美,欲强夺之,舍妹这才出手自保,还望将军解围!”
“曲笙?”徐荣低声重复了一遍,又抬头看向笙儿,他鹰目微敛,似若有所思,片刻后说道:“既是士族之女,不可为军妓——”
徐荣说到此话音一顿,转头看向那被笙儿打伤的小兵,缓缓道:“近来华都督麾下收编了不少降军,想必不知道规矩也是有的。”
他语声平淡,并未刻意施压,听者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中郎将徐荣与都督华雄均为董相国手下大将,两人素来交好,恐怕华都督断不会为他一个小小降兵出头,这只眼睛算是白瞎了。
徐荣言罢便不再理会众人,一收缰绳,径自拍马走出人群。那独眼小兵对笙儿虽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却也只能强忍怒气,带着那百来士卒和女人们赶往军营复命。
曲胤见人群散去,轻舒一口气,一回头看见笙儿犹自站在门沿上,冲着徐荣离去的方向发呆,暗自摇摇头唤她下来。
笙儿一展身形,轻飘飘落到地面,问道:“你和那姓徐的将军认识?”
“只是我认得他罢了……”曲胤叹息一声,见笙儿不搭话,便接着说道:“徐荣将军乃朝中武将,他和司徒王允同朝为官,多少要给王司徒一点面子的……”
笙儿点头称许,转头望着曲胤微微一笑,说道:“方才真是多谢你啦!”
曲胤看着她如花笑颜,恍惚了一瞬才回道:“谢字愧不敢当,不过是借他人之力罢了……只是那被姑娘所伤的士兵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小人难防……还是多少要当心一些才好……”
笙儿谢过曲胤关切之情,便告辞返回嘉兴客栈。曲胤目送她消失在客栈门口,暗自叹息道:“即便是我不出一声,那些人也奈何不得你吧,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虽然刚生过事端,笙儿还是很快就心情大好起来,或逛逛市集买些新奇小物,或四处游荡看看平民贵族平日生活琐碎。一连几日,除了皇宫,偌大的洛阳城几乎被笙儿踏了个遍。只可惜因董卓的西凉军在洛阳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洛阳商铺已有近半数关门大吉,街市上也行人也少了许多,早已不复当年繁华。
这一日,夜幕初降。嘉兴客栈内人声嘈杂,一层空余的酒桌已经所剩无几。曲胤挑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叫了几碟小菜,也不动箸,只静静地看着客栈门口。他神色凝重,一双眼睛似有薄雾笼罩,不见了往日的清澈。
笙儿进了客栈,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灯光昏暗处的少年,她笑嘻嘻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看桌上犹未碰过的菜肴和两副干净的碗筷,打趣道:“曲公子是在等人吗?不知道等的是位公子,还是位姑娘?”
曲胤脸上登时染上两团红晕,不过瞬间便退了去,他看向笙儿,眼中神色复杂,说道:“我在等你。”
笙儿听他言语慎重,这请吃饭似乎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于是也不再玩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曲胤点点头,又摇摇头,嘴角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说道:“司徒大人想见你……”
“司徒……司徒王允?”笙儿皱了皱眉头,实在猜不出这位朝中大臣为何要召见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女子。曲胤显然是知道的,却不等笙儿发问便说道:“事关重大,恕胤不能明言,还请姑娘随我去趟司徒府,王大人已在等候了。”
“现在就去吗?”笙儿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好奇心已经作祟成功。
曲胤见她答应干脆,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说道:“姑娘还是先用过晚膳,我们再出发吧。”
司徒王允虽位列三公,其府邸倒没有笙儿想象中的那般奢华,府中仆役不多,不过各司其职,听不到人声喧哗,显然是训练有素。曲胤身为司徒门客,府中的人见他领着一个女子进府,虽觉奇怪,也没有多作询问。
曲胤带着笙儿穿过前院,一路走到后苑正中的一间房屋前。此刻天色已黑,屋子两边的台阶下已经插上火把,有家仆左右侍立。曲胤上前说明来意,一个家仆便进屋去通报,少时出来对曲胤行了一礼,低声道:“大人有请曲公子和小姐入内。”
曲胤转身对笙儿点头示意,自己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趋步上阶。笙儿跟着他走进屋内,只见右侧塌上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襟危坐,身着灰白常服,头戴进贤冠,见到曲胤二人,忙起身相迎。
曲胤躬身一揖,说道:“见过王大人,舍妹曲笙,蒙大人亲自接见,不甚幸之。”
笙儿见司徒王允身材修长,眉目慈善,虽身居高位,却颇有清流气质,不禁心生好感,也恭敬行了一礼,微笑道:“小女子见过大人。”
王允看了看笙儿,点头称赞:“子扬,令妹不仅身怀绝技,姿容亦是脱俗,甚善,甚善!”言毕又抚须打量了笙儿一番,左手一抬,示意笙儿在几案对面的塌上坐下。
三人落座奉茶已毕,王允便示意左右侍奉之人退下,又令曲胤将门窗查看是否隔墙有耳,一时间笙儿感觉屋内的气氛似乎有些诡异。
曲胤沿着屋内走了一圈,确认无异后才回到榻上,在侧位正襟跪坐,此时王允方开口道:“今日请姑娘前来,乃是有要事相求。”言毕双手伏地,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