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的话含沙射影,听得高峻呆愣地望她的背影。他看她若无其事地抖开外套,浑然当他不存在那样利落穿上,面无表情地马上离去。
外面没什么人来往,高峻哑着嗓子,半晌说不出话。台长是他叔叔,碧落并不知道。
刚才来贺寿的路上,高峻留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从大门出去往左拐一千米,才有一个公交站牌,那里人流量会比较多。再往前走一千米左右,有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是红绿灯,开车要注意才行。
以为高峻还有什么话要说才是他的风格,碧落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她身后那么安静,难道是他已经返身回内厅了不成?
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回头去看,碧落只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千万不能回头。反正他当上市长的那么多年,日理万机,哪里会顾得上她这种普通市民的死活?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身体力行的却是另一个方向。碧落走开一段距离,鬼使神差地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碧落就看得到,高峻有些佝偻地站在原处,还是保持着注视她背影的姿势没有离开。
他站在那里,静静看她,隔得远了,目光变得悠远又绵长。
高峻双手垂在两侧,十指微微弯曲,没有伸直。碧落知道,那是他的老毛病了。每年一到冬天,他的手指就无法伸直,只能一直弯着。要是真的累了,就会握拳。
他是老了吧?不然怎么会觉得,今晚仿佛碧落一步一步离去的身影,和当年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奋不顾身离开时的背影,一模一样。
终于等到碧落回头看他,高峻喜不自禁。许是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久了,眼睛有些酸涩难耐。
高峻还是第一时间走近碧落,生怕她又会马上消失了。“阿落,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一条河里不停地走,那河水不深,只没过我的膝盖。可惜河水很浑浊,还咕噜的冒着一样混浊的水泡。我一直走一直走,看到河对岸站了一个人。我抬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惜河岸上雾气太厚太重,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可她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一定是她了。”
碧落真后悔她回了头,他们在寒冷的夜色里,相看两厌地站着,算是什么一回事啊?“您和我说这个做什么?高市长还是快点进去吧,不然您的秘书找不到您,该着急了。”
她知道,高峻梦见的那条河,该是忘川。站在河岸上的人,该是白芨。但是她就是不想和他确认,他凭什么在她面前,这么云淡风轻地提起白芨?
高峻也不动,碧落是他的女儿啊!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在全球范围内拥有自己一席之地的知名主播呢。她,居然一步步长大到完成了白芨年轻时候的梦想了啊。
时光真是过得太快,快得他都来不及等待,碧落能原谅他。“她责问我,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
碧落终于是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看向高峻的眼神是冷的,没了称谓,“就是为了要和我说这个,才跟出来的吗?”
并不说是还是不是,高峻长长叹了一口气,“听说你参演了吴凡投资拍摄的明星真人秀节目,小杨说是和陌生人配对结为假想夫妇?”
他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些事情?小杨是他的秘书,碧落见过一次,所以一直知道。可他不知道,他和她说这些话,有什么深意?“阿落啊,要是遇见合适的人,就学着让他与你一起分担。你一个人,太过辛苦了。”
碧落听到这,脸上显现出潇洒神态,轻松说,“我不是一个人啊。就算我是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啊。”
高峻的手暴露在空气里,夜风打在手上,很冷,他反而一直忍着。
借助不知从哪里射过来的光,看见碧落眼底的不屑,高峻莫名心慌。她,对他这么冷漠。
那,就让他来告诉她,碧落要怎么做,才可以彻底报复到高峻。“阿落,最好的报复不是毁掉一个人,更不是毁掉自己,而是过得比他都幸福和快乐。”
听高峻说了这些,碧落接了话,弯嘴像是笑了,“我想,我是做到了。”
进退得体地对他微微欠了身子,碧落转身走了。
高峻“唉”了一声,回身往内厅走。碧落走出大门,风不顾情面地朝她脸上打来,吹得她的眼睛酸疼酸疼的。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她模糊的儿时记忆力,他一直都是腰板挺直地出现在她面前,接她上学放学。
其实高峻年轻时候很是帅气,是那种年轻女孩都会喜欢的类型。碧落一直都知道,他是玉树临风标准代表。但到了现在,好像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他头发里的大部分花白,挺直的腰板,不知何时也变得佝偻。好像唯一不变的地方,就是他说话的声音,依然是字句清晰。
面上虽还是常日里干练利落的样子,但高峻明白,碧落还是恨他。他,何尝原谅过自己?碧落高中毕业考上大学,被吴凡挑中做了主持人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也是在那一年,高峻开始在官场如鱼得水,如愿从副市长升职为市长,掌管一座城市的大小事务。
他们父女,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血肉相连的亲人。冥冥之中,本该更加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却变得越来越疏离。
碧落很多时候,都能对陌生人那么友好地微笑。可对他,却保持一贯的漠然。
高峻设想过千万种再次见到碧落的场景,甚至批改文件倦了,他握着钢笔在手上,忽然自言自语。那么多的情景都预演了一边,却总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真的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见到碧落面对面站着了,高峻略显拘谨。他们明明是在一座城市生活,但居然有那么多年没有见过面。市长的工作枯燥又忙碌,他偶尔得闲会在家里看碧落主持的节目,通过宽大冰冷的电视屏幕,见证她多年来破茧成蝶的过程。
每当掌声响起来,高峻都会欣慰地笑。电视画面上那个谈吐得体,优雅知性的女子,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现在是这个世界上那么耀眼的人,已经是他的骄傲。
高跟鞋穿得久了,碧落感觉脚趾头疼得厉害。没有打电话叫司机来接她,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自己开回三合院。
时间还不算太晚,路上的车流不少,碧落车不能开得很快。遇上红路灯,跟在一辆白色车子后面停下来,车里只有她一个人,仍旧是太过安静了。
打开收音,声音甜美的电台DJ在不疾不徐地说话。碧落把音量调得刚好合适,是一档点歌节目。“这是一位姓顾的朋友,要给自己喜欢的女生点一首PR的《终于等到你》。希望她可以天天开心,并说她笑的时候,才最好看。”
后面DJ再说的一些别的什么话,碧落都听不清了。耳熟能详的音乐响起,想到在韩国初次拍摄的时候,何许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希望她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
记忆的潮水扑面而来,记得多年前在一次节目上,她访谈对象是国际抑郁症康复组织的负责人。那时候负责人说,很多抑郁症患者大都是因为长时间生活在阴郁里,很多人很多事物牵绊着无法获得快乐,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患上了轻重程度不一的抑郁症。
那时碧落没有主持多久,还不像现在这样有道行,在节目结束时说,“所以快乐最重要,什么人、什么物、什么事使你感到快乐,你就和他们在一起。反之,什么让你觉得不快乐,你就离开他。哪怕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你也要离开他。”
她一直都没有忘记,很小的时候,高峻总对她说,不要总是在别人面前倾诉你的困境,袒露你的脆弱。
因此她从未对外人袒露一丝半毫的不安彷徨,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人咬牙扛着。
当然也有累的时候,碧落也有想要一个怀抱的时候。但她总想着那又有什么关系?天亮了,就好了。
果然,天亮了,一切又回到正常的轨道。好像他们昨晚没有见过面,他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语重心长的话语。
他们,也没有在那么寒冷的夜晚,站在彼此对面,看到对方眼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