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雪在《七月的秃树》中推崇一种默契而淡远的友谊,她说世人皆以为好朋友的关系当然越近越好,巴不得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殊不知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变单纯的欣赏为苛刻的要求,必须两人一齐“打破”,才可以硬性捏合到一起,谁能猜度其中的摩擦与冲撞?
这里就有个现成的例子。裴与肖原是闺中腻友,1991年肖与谢结识后,很快结婚生子,而裴的婚恋屡受挫折,一度疏远所有的朋友。肖知道裴的孤单,频频邀其来家小聚。裴则买了种种新奇昂贵的玩具来讨好肖的儿子——应该说,裴与这一家人的关系当真到了“登堂入室,无话不谈”的地步,裴因为清寂无聊,更把朋友一家当作某种意义上的精神支柱,尤其对肖的儿子,她几乎有种本能的依恋感。依照投入多少收获多少的原则,小家伙对裴的热情逐渐超过了父母,他觉得这位笑容可掬的阿姨从未像母亲那样急赤白脸地呵斥他,于是只要裴进门向他拍拍手,他就从母亲怀里跃身扑向裴,紧紧搂住裴充满寒气的脖颈和头发,那股清新的奶香和全身心的依赖常感动得裴热泪盈眶——这一切肖都看在眼里,终于有一天她很酸地对裴说:“你瞧,辛辛苦苦养他有什么好?外人拿一把糖就把他哄过去了。”
裴一怔,脸色红了又白。肖的话等于警告她:“裴,你走得太近,该退回去一点儿了。”这一退就使裴与肖的友谊濒于崩溃:裴再也不好上肖那儿去,肖也再不好邀请裴了。
同龄人间微妙的妒忌心在这里披露无遗。删除了一应过渡地带,友谊就会变得异常脆弱。曾经醉在一起的男孩子,酒醒之后既不打电话,也不写信,各自投入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去:会女友,炒股,学电脑,他们之间,似乎又被苍茫的水流隔开了,然而似乎只有间断才有依傍与交流的热情。
常有一些男孩子,被他们中的一位从名片堆里捡出来,召集来办件大事,他们立刻会丢下手中的事来“两肋插刀”,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已有3个月或者6个月没有见面了。
男孩子常会取笑同龄女孩:上医院看牙都巴不得携友同行,好得如“连体人”一般。
可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的粗疏触痛了另一个人的敏感,双方的面孔就会绷得如橡皮面具一般。
即便是十三四岁刚进入青春期的中学女生,因为把友谊看得如“爱”一样排他,也会因朋友感情的“分流”而痛苦不堪。她们还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失望,反而表现出一种极度的倨傲,于是两个小女孩之间的“冷战”出现,甚至可以绵延到她们乔迁他乡,永不相逢。
因紧密和干涉所产生的隔阂可能是人一生一世都难以忘怀的记忆。长大以后回忆起来,虽然失笑于少年意气中的骄蛮与专断,明白友情与“爱”的不同,却也不能指望与朋友的关系再能恢复到融洽无间的程度。
初中时的一位女友,曾与我因误会导致摩擦。时隔三年,她中专毕业走上社会,忽然追忆起少年情谊的纯白无瑕,经常约我叙旧,饮咖啡,走过我们念书时经常去攀玩的中华古城墙。然而这些煞费苦心的“道具”并没有缩短我们的距离。
失去联络的这些年,彼此的阅历和观念都有了太大的不同,如今她全身的小牛皮装,头发吹成了凤冠状,说话间带出“商海”中的“切口”。我实在已无法想像十多年前,她白衫黑裙,坐在学校的单杠上无心机地晃荡着两条腿,风将她的裙子鼓荡如一只黑蝶的纯真坦白。那时哪怕是一些天真的念头我们都会不谋而合。而现在,“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冷场中,两个人都暗中祈祷她腰间的BP机快快如蜜蜂般铃铃震响,这勉为其难的会面就可以结束了。
仿照北京作家周洪的句式,我应该说的话是:“不要与朋友做家人!不要去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搜寻散失多年的友谊只能给人带来淡淡的惆怅,让它们安睡在记忆中也许能使我们成长的过程免受伤害。真的,友谊真正的本质应如水流,清淡、恬和,永远不能攥有或者封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