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猎场,离京三十里。占地极广,硬是靠着人工,移山填海,造出旷野高山,栽出满眼茂林,制造出足以适应各种动物生存的条件。然后从天南海北,寻来各式走兽,围禁豢养。
只为了让皇族贵人们,偶尔出京松散一下筋骨,实不知已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物力。
以前的皇室亲贵行猎,固然锣鼓喧天,呼啸来去,又哪里比得了如今皇帝成年大猎的风光。
天子的龙旗插遍猎场,一排排仪仗威严浩大,所有随侍将士,着甲戴盔,精神抖擞坐于马上,那样子,倒不似去打猎,而是去出征一般。
一众文臣,也各自按品级着衣冠,绛紫红绿,各色袍服都在风中猎猎飘飞起来。
皇太后与皇后的凤辇之旁,黄罗伞盖之下,便是当今天子的御驾了。
所有的从驾文武,大多衣着光鲜,精神焕发,唯独皇帝本人,面青唇白,一副随时要倒毙在地的样子。
从京城到猎场,足足三十里,人不离鞍,虽然骑得并不快,时间一长,也颠得他有些头发晕、胸发闷,很想要吐一场。
偏偏这个时候,萧逸还笑着在旁边漫声说:“皇上骑术大进了。”
自然,比起上一次在萧逸面前,连马都坐不住,差点儿直接跌下来,容若现在这种程度,的确可以算得上骑术大进。
只是以容若的厚脸皮,听到这样的夸奖,还是不由有些讪讪然。
“听说,皇上这几日,连御马房里性子最烈,旁人不曾驯服的几匹马,都一起驯服了,果然圣天子无所不能了。”
萧逸语气淡淡,笑声淡淡,容若却只好乾笑。
容若这几天的确去驯马了,也的确驯服了好几匹马,不过,他驯马的方式,可以让所有马上勇士气得吐血。
容若因知大猎必要骑马,为了不太出丑,所以练功之余,也去练练马。跑到御马房,小太监要拉最温顺的马给他,他一时好奇兼好胜,偏要骑还没有完全驯服的烈马。驯的方式就是坐上去,双手死命抱住马脖子,闭上眼,随马颠去吧!
烈马狂悍,狂奔高跃,就容若这身手,自然轻而易举就被抛离马背。不过不要紧,有万能保镖在,随手一接,把他护入怀里,容若感觉和跌进柔软的沙发也没什么区别。
旁边自有小太监过来,给他端茶、擦汗、按摩筋骨。他舒展一下四肢,高高兴兴又跳上马,然后接着抛下来,继续跳上去。
他反正不担心安全问题,开始两次还有些心惊肉跳,后来玩得上瘾,反拍掌欢呼,倒是把驯马当做在现实中玩过山车一般好玩的事,只觉惊奇有趣,绝无害怕惊慌的。
从头到尾,他不费半点力气,绝无丝毫危险。可怜的马,力气毕竟有限,最后累得有出的气,没进的气,脚软身疲,无可奈何的驯服了。
似容若这般大呼小叫,看似惊险,其实绝无危险可言的天字第一号驯马游戏,早就闹得满宫皆闻,怎么可能不传到萧逸耳朵里去。
难得容若脸皮够厚,听了这话,居然也不红一下,眼也不眨的说:“谢谢皇叔夸奖。”
答得这么快、这么顺,连萧逸都有点佩服他这位圣天子了,忍不住有些不太恭敬地斜睨他一眼。
容若却没再看他,高高兴兴一挥手:“今天是朕的大猎,不过大家既跟来了,都尽兴地玩吧!各自去行猎,谁的猎物最多,朕有赏。”
众人轰然应诺。
容若开心地将手一扬:“去吧!”
众将士高声呐喊,呼啸着策马冲入了猎场,甲映阳光,马震天地,这般惊人声势,煞是吓人。
这种震天动地的气魄,看得容若目瞪口呆之余,倒也真升起了一种骄傲和满足。
容若回头望望还策骑在后的一干文臣,笑说:“你们怎么不去?朕也不要你们猎多少好东西来,不过,活动活动筋骨,对身子也有好处。”
董仲方在马上躬身:“臣等追随皇上骥尾。”
容若笑了一笑,在马上弯腰,对着凤辇中的楚凤仪道:“母后,儿臣要去行猎了。”
珠帘掀开,楚凤仪、楚韵如和董嫣然一起步下辇来,唬得众臣忙不迭要下马行礼。
楚凤仪笑而止之:“大猎之时,不必行全礼了。”
一旁自有侍从牵来三匹白马,楚凤仪首先上马,目光扫视众人:“楚家女子,自幼也习弓马,本宫虽在深宫多年,从不敢忘祖宗马上得天下,不可弃骑射之术的教训,今日,就陪着皇帝一起行猎吧!”
她换穿了较轻便的猎装,简单却不失华贵,头上累赘的珠宝华饰大多取下,但如今端坐马上,淡淡数语,母仪天下的风范却丝毫不减,竟令人不敢说半句与礼法有关的反对之词。
楚韵如低声对董嫣然道:“你陪我们一起来行猎吧!”
董嫣然垂着头应是,不敢抬眸,也不敢看那眼睛总是乘人不注意,悄悄往她身上瞄个两三眼,然后又急急忙忙缩回去的皇帝。
楚韵如和董嫣然先后上马。
容若知道楚凤仪必是要紧紧跟在自己身旁,好令萧逸有所顾忌,不敢动手的。他心中叹息,脸上却带笑,正想说两句,远处传来轰然大叫之声。
“快,红狐!”
“这狼是我的。”
“看我的箭,非射倒这头豹子不可。”
笑声、叫声,无比热闹,也无比畅快。
容若的心也热了,没心思再去想别的,大喊一声:“随朕来。”他策马就冲,看那眼神气势,实实在在是想要大展雄风,好好表现一下他的骑射之术。
前后左右,到处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骚动,人们的叫喊声,骏马的嘶鸣声。树林里有受惊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飞停停,草丛里似有小动物在张望,不过容若都不理会,一瞧到远远有一只鹿的影子,高高兴兴的取了弓,搭了箭,一拉,没拉开,再拉,还是没拉开。
四周的大臣、宗亲、护从们,都看着,谁也没敢吭声。
容若脸一红,以前看电视里,拉弓不是什么难事,原来,真的拉一张弓,需要这么大的臂力。换了半个月前,就算是让他使出吃奶的劲,也肯定拉不开弓的。
不过,他总算学了半个月武功,性德教他的内功心法,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外加全身经脉都被性德打通,学什么都容易有成就。虽然他是几个徒弟中最不成材的一个,好歹还算有了点内功底子。
他暗暗调匀内息,功聚双臂,终于把弓满满拉开。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一支箭“嗖”的一声射出去了。
所有人的欢呼都高昂起来,又在最高亢的时候,突然消音。
容若那支箭是对着鹿射过去的,没射中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实在在是偏得太厉害了,基本上就是闭着眼睛瞎射,要射到这么偏,都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容若乾笑一声,讪讪地放下弓。天地良心,他发箭的时候是瞄得很准了,就是忘了算那发箭时的反挫力,一下子就失之毫,谬以千里了。
百官护从,想笑不敢笑,想恭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恭维。
楚凤仪暗暗叹息。
性德一迳漠然。
随侍在侧的苏良、赵仪,交换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就连董嫣然,都忍不住低头暗笑。
反是楚韵如,实在见多了容若出丑,倒也不太吃惊,只是眉眼含笑,盈盈地望着他。
她越是这样望,容若越是觉得头皮发麻,本来见楚韵如拉了董嫣然在身侧,心里已经猛打鼓了,偏偏还当着两个大美人,出了这样的丑。
这个时候,唯一说话的就是萧逸了:“圣上仁德,即使是对飞禽走兽,也怀仁爱之心,这第一箭只是示警,若此鹿有灵,便该远遁逃离,也不负圣上洪恩。”
萧逸证明了,所谓把黑的说成白的绝不是什么难事,这样的口才,就算要论证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
容若暗中一笑,想要再射一箭,又实在丢不起人,若是不射,就更加丢人了。
他心思一动,索性把自己的御弓往萧逸怀中一掷:“皇叔,让侄儿看看你的箭法如何。”
萧逸一笑道:“领旨。”
他一手挽弓,一手拉弦,顷刻间,弓开满月。
萧逸一向是以书生文雅形象出现的,可这番身着软甲,马上张弓,于儒雅之外,又显出一股少有的英气来。
楚凤仪见他高坐马上,箭尖徐徐游移,不由自主忆起少年时,他带她行猎,共乘一匹马,同拉一张弓,每每在马上凝眸失神,用了整整三壶箭,却是连一只小猫也没猎着。只是他与她,都已快活得忘记了失望。
那时他们还年少,那时生死与共,永不相负的话说出来,如呼吸般自然,那时,君与臣,权与利,都只是书上艰涩的文字,长辈嘴里听不懂的话。
如今他们已长大,如今他的箭,却终究要以自己的骨肉为目标,毫不留情地射出去。
楚凤仪心中猛然一痛,萧逸的箭已脱弦激射。
远方林密处,似有什么一闪,然后是一声野兽长长的惨嚎。
楚凤仪身子一颤,猛然间抓紧缰绳,因为太,指节有些发白。
欢呼声此时响了起来,先是随侍在容若这一边的侍从仪仗,然后是后面的臣子,连容若自己也拍手叫好。
接着从远方,也传来了呼叫声。
呼声不止,欢呼声越来越大,四面八方,到处都传来万岁的大喊声。
容若初是一怔,立刻明白了。猎场到处都有将士兵卒,看到了野兽中箭,自然要过去查看,一看那支御用的箭,以为是皇帝射中的,立刻发出欢呼。
其他地方的人,根本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听到大家都在为皇帝而欢呼,自然也连声大呼起来。
一时间,整个猎场,到处都是“万岁”的高呼之声,声势之盛,可夺日月。
此事,出乎众人意料,就连萧逸这等才智之人都呆住了。
欢呼声越是响亮,楚凤仪脸色越是惨白。后面一干臣子中,最少有十几个,脸色越来越难看。萧远和萧凌交换了一个眼色,眼神冰冷。
亏得容若在这么难堪的境地里,居然还可以悠闲地摸着下巴想:“汉献帝碰上这事,还会有个关云长跳出来,想挥刀砍。我这边,恐怕只有董仲方一介书生,在为可怜的皇帝跳脚了。指望不了忠良救驾,只好凭本皇帝的聪明才智,自己圆场了。”
他好整以暇地想着,前方却已有两骑快马穿林而出。
马上骑士各伸一只手合力抓着一头狼,转眼间疾驰到面前,两人一起下马,一人跪在狼尸前,一人双手高捧金箭:“恭喜皇上,箭射天狼。”
这回,就连萧逸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了。
容若看着狼尸上的血,有些头晕,勉强支持着笑笑,弯腰接了染血的金箭在手中:“你们弄错了,是皇叔射的箭,我可不能抢皇叔的功劳。”
二人一惊,脸色立时惨白,伏拜于地,颤声道:“卑职万死。”
容若苍白着脸,努力笑说:“你们及时把这只狼送来,朕还有赏呢!哪有什么错。”
他越是这样说,二人越是惊惶。而且他口里说的轻松,脸色却苍白得要死,怎么看,怎么像在说违心的假话,更加吓得这两人半死。
四周的官员看了,也在心中叹息,萧逸更在心中冷笑一声。
楚韵如却在这时,忽然喊了起来:“母后,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