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黎明,但皇帝要大猎的消息早已传遍楚京。京兆尹自然是提前好几天就组织了百姓,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全都跪在街道两旁,焚香接驾。
见车驾到了,百姓纷纷叩首,齐喊:“皇上万岁,皇太后千岁,皇后千岁。”
容若正为这遥遥无止的长街,遥遥无尽的百姓,这样齐声的拜伏而感到惊异,想不到,百姓叫完了,后面居然还有话。
“摄政王千岁千千岁。”
京兆尹的脸都绿了,跟着御驾的朝臣表情也不太好看。
虽说摄政王权动天下,但在名分上毕竟是臣子,这样和君主位列于一处,已是大大僭越。
京兆尹本来只教导百姓,高呼皇上、皇太后和皇后的,万万料不到百姓居然会自发地喊起摄政王来。
这一下,他想仗着官小职卑,自保于权争之外,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不被天下人看作摄政王一党才怪。
百姓们叫皇上、皇太后、皇后,是奉命行事,叫完一次就完成任务了,高呼摄政王,却是真心而喊,竟是一声声没了止境。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大,纵是隔着四五条街的百姓,都已开始齐声应和。
这样的声势,真是令得人人色变。
难得容若听了这样的叫声,居然还能从容自若,淡淡笑道:“这就是民心啊!”
他回过头,很想看看,后方以董仲方为首的一些死忠帝室正统的臣子们,听到这民心所向的呼声之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却又在不经意间,看到萧远和萧凌彼此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色。
容若忍不住低笑道:“看来,我的大哥和三哥,也被七皇叔得民心的程度吓坏了啊”
“皇上”纳兰玉在身旁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古怪。
容若回头望着他:“什么?”
纳兰玉却又没有说话。
四周欢呼声仍在继续,百姓们似乎根本喊不累一般。
就连萧逸也有些不自在了,他陪侍着皇上、皇太后和皇后,可是满街百姓的眼中分明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身为人臣,实难自处。
这时,又看到前方骑马开道的仪仗中,混进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眉头一皱道:“臣为皇上前方开道。”就待驱马向前,离皇帝和凤辇远一点。
却听得云母车中一声低唤:“摄政王。”
珠帘掀起,楚凤仪绝美的容颜在无数明珠美玉之中,自有一种让珠玉失色的荣光。
萧逸牵马靠近凤辇,低声道:“皇太后。”
楚凤仪冲他招招手,萧逸不得不在马上弯下腰,贴近楚凤仪。
楚凤仪在他耳旁,用低的只有她与他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字道:“萧逸,如果你杀了若儿,我也绝不会活下去。”
萧逸只觉有一把利剑,生生刺进胸膛,一颗心被剑刺穿的时候,他反倒笑得更加儒雅飘逸了。
他在马上深深施礼:“遵旨。”然后,挺腰、抬头,漆黑的眸子望着初升的朝阳,眼眸深处,有火一般的东西疯狂地燃烧,他却只微微笑着,脚下轻轻一碰马腹,马儿立刻小跑着向前驰去。
从头到尾,他不曾认认真真,正视楚凤仪一眼。
楚凤仪缓缓放下珠帘,她与他,终于毫不留情地向对方刺出了最后一剑,而这个时候,她的手,竟然不曾有半丝颤抖,她甚至还可以笑着对不知何时已停止谈话,一起用异样目光望着自己的楚韵如和董嫣然笑一笑,淡淡地说:“接着聊吧!今天是个热闹的日子呢!”
萧逸快马向前,前方轻骑纷纷闪让。
萧逸直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才开始放缓速度,和前面的几名开路将领并马而行,口中低叱:“苏先生,你此时应该在我的摄政王府替我掌控大局,为何来此?”
“谢王爷关怀爱护,只是有王爷在的地方,就是一切的中枢所在,不在王爷身边,又岂能掌控大局。”打扮成普通将领的苏慕云微笑着道:“今日诸王族宗亲,大多以病告假,分明不想置身其中,独瑞王、诚王同行,可见这二位王爷,是决定要抢在皇上与王爷同时归天的第一时间,接掌大权了。”
“苏先生!”萧逸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责备。
苏慕云却只是淡然一笑:“今日,是所有人发动的时候了,我岂不知王爷爱护保全之意,只是慕云既身属王爷,自当生死相随,危难之时,岂能远离王爷身侧。以王爷之才,若能倾力以赴,天下无人可敌。慕云只恐王爷心太软,不肯全力施为,又再次乱了心思。”
萧逸知他是发现刚才楚凤仪与自己低语,恐自己改变主意,才说这番话的,只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改变主意,她也不会改变主意,她只是要乱我心罢了。”
苏慕云亦淡淡道:“诚王、瑞王既敢来,多少有一点把握,纳兰玉住在诚王府中多日,那神秘高手怕已决定与诚瑞二王联手。纳兰玉背后有绝世高手之事,只有皇太后与摄政王知道,如何会被诚王与瑞王发现?皇太后对摄政王所设的杀局早已经布下,她却还能够当作什么也不曾做过,以情义来乱王爷的心神,只要王爷心思不定,决定有误,她就”
“苏先生,今日之事,就由你来指挥吧!一切只需依当日定计行事便可,不必问我意见。”萧逸的声音清清冷冷,一如秋日的风。
萧逸一笑,笑容悲伤:“她是要乱我的心,我的心也确实乱了。既是如此,倒不如把指挥之责,交于绝不会心乱的人吧!”
他抬头,望日。
秋天的清晨,太阳依然耀眼、夺目,却感觉不到任何热度,一如他此刻的心。
纳兰玉望着前方萧逸的身影,淡淡问:“皇上想不想知道,摄政王这时在说什么?”
容若笑笑道:“这时,他身边的将领,自然是他的心腹,他要说的,自然也是只能对心腹说的话了。”
纳兰玉看向容若:“皇上,大猎之后,切记紧跟摄政王左右,绝不可离开一步。”
容若心想:“母后要我紧跟着她,是希望萧逸念着旧情,不忍在她的面前动刀,那,纳兰玉叫我跟着萧逸,是什么意思呢?”
他心中一动,便笑道:“萧逸毕竟还是个要面子的,又顾忌他自己的贤名,就算想要我死,也断不能让我死在他的身边,这样易惹人怀疑,而且一个护驾不力的罪名也推不掉,我只要死抓住他不放,那些暗杀谋刺,自然也不能不顾他的安全就发动,对吗?”
纳兰玉的声音压得极低:“是,他毕竟不能明着挥兵杀了你。萧氏王族中的长辈族长还在,威望尤重,旁的事睁一眼闭一眼,明着刺王杀驾,终是不妥。还有楚家的面子也不能不顾,萧楚二家,代代连姻,长一辈,有萧逸的亲舅舅在;平一辈,全是他的表兄弟;晚一辈,都是侄儿侄女,牵牵绊绊太多,场面上的戏总是不能不做。很多事,是宁被人知,莫被人见的。”
“更重要的是,近三个月来,楚家有七位亲王妃,九位郡王妃,十三位侯夫人,陆续都带了儿子,回娘家的回娘家,出游的出游。而今帝子王孙,分布全国各地,若京中有变,有人想一网打尽有帝王血脉之人也不易。甚至有的夫人,乾脆带了儿子跑到别的国家去探亲,去向分别是周、宋、秦、魏、燕。如果皇帝被奸臣害死,京城被奸臣控制,各地王孙谁都有挥兵维护正统的资格,随时可以在楚家和忠于帝室正统的臣子的军力拥护下起来称帝,而在异国的皇孙们,也一定会想办法借兵。”
“天下诸强,哪一个不想吞楚,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堂皇正大的理由,谁会放过。这个时候,给萧逸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明刀明枪,大队军马地动手。”
容若忍不住拍掌笑道:“这主意是谁出的,真是厉害,不用一兵一卒,只凭政治上牵制手法,就足以制住萧逸的百万大军了。楚国各地,都有楚家的势力,都有萧家的王孙,萧逸就算手脚再快,兵力再强,也难以一网打尽。只要国内有一个人能及时称帝,或打出讨逆的旗号,国外诸强,必会以助楚平乱的名义动兵来攻,内外呼应,还不把萧逸头疼死。”
“这是由当今皇太后建议,由楚氏族长向所有宗族之女下的令,皇上你竟然不知道吗?”
“是啊!天家骨肉就是这样,我还不如你知道得多。”容若拉长了脸,做个委屈的表情。
纳兰玉凝望他,又低声道:“我请皇上跟随萧逸,不只是想保住皇上安全,也希望皇上能保住萧逸。”
“什么?”容若一惊。
“我还记得那一晚皇上对我说过的话。皇上说,绝不会自毁长城,萧逸实是楚国柱石之臣。”纳兰玉回眸看了一眼还跟在云母车后的萧凌和萧远,方才低声道:“有人要在皇上遇刺的同时,发动对萧逸的刺杀,然后公告天下,萧逸谋逆弑上,已被他们诛杀。只要皇上紧随萧逸,萧逸的刺杀发动不起来,那他们对萧逸的刺杀,也同样无法发动。”
容若惊讶地望着纳兰玉:“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并且相信我,我很感动。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助萧逸?他死掉,对秦国来说,不是大好事吗?你就算喜欢我这个朋友,也不会为我背叛国家和君主吧?”
纳兰玉垂首,良久才道:“我正是为了我的国家和君主,才必须救你和萧逸,至于原因,求陛下不要追问。”
容若眼中神光一闪,见纳兰玉不愿回答,神色凄凉,也就不忍逼问,柔声道:“我知道,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我自己也有一桩大秘密,就是再亲密的人也不能说,所以,我不逼你。不过,我猜你是多虑了,萧逸何等样人,诚王、瑞王的心机,岂能瞒得过他。只要他有了防备,什么刺杀对他都无效,怕是那行刺的人,要落进他的罗网中了。”
“不”纳兰玉徐徐摇头,眼神落寞:“陛下,你不知道,有一种人,强大到可以和神魔相比,无论什么陷阱、罗网,对他都不会有效,只要他想杀一个人,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得了”
容若听着,不服气地挑了挑眉,回头望望一直漠然跟在后头的性德,冷笑一声:“我就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叫他来杀我试试,保证他伤不了我半根头发。”
纳兰玉不知他倚仗着性德,只道这是他赌气之语:“只要陛下跟萧逸在一起,他就不能动手杀了萧逸,萧逸死了,若叫陛下白捡了个便宜去,诚王、瑞王更不肯了。”
容若想到有性德,即刻心安,反而玩笑般问:“他可以在杀萧逸时也顺手杀了我,然后让诚王、瑞王说是萧逸杀掉我的,不就成了。”
他问得玩笑,纳兰玉却认认真真望着他半晌,然后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也会跟在陛下身旁,他要杀陛下,须当先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