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问道:“麦先生,那钱塘江的海水灌入,当如何解决?”麦子青笑着说:“这个简单。只要在钱塘江南部河口建一个大闸,潮起时将闸关起,潮落时再开闸放水。”苏轼点点头说:“此法甚妙!如此一来,久治未除的淤泥之患终于有望得以根治了。”
多日来,这治水的难题就像一块巨石压在苏轼心头,现在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苏轼恨不得马上建闸开河。他命秦观与麦子青速速拟定工程计划,而后上报朝廷请求拨款。
苏轼又想到城中百姓饮水皆仰仗连通西湖的盐桥河,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余杭门外的盐桥河边。苏轼建议在余杭门外,再挖一条新河,避免茅山运河中的海水倒灌对西湖不利,再营建六个大小适中的水库,以陶土或大竹铺设管道,引水到城中,这样居民引水就不用再花钱买了,河道也不易堵塞。每年再组织人力在西湖附近清淤除草,水源就可源源不断了。
秦观高兴地说:“今年歉收甚重,与其让许多农人在家坐吃山空,不如把他们组织起来,开河浚道,每日一工可得五十五个钱,养家糊口,不在话下。”苏轼点头说:“这正是我所想的。如此一来,远功近利都有了。即刻部署下去吧!”
苏轼忙完公事回家,已是初更时分了。晚凉天净,星斗偏转,钟鼓俱歇。朝云倚窗而坐,一边缝补着衣裳,一边等苏轼回来。烛光把整个屋子照得朦朦胧胧的,微风吹来,烛光摇曳,四下里乱影摇荡。朝云却没发觉这些,盯着天边星斗痴痴出神。来杭州半年了,难得有这么一个清静的夜晚。
苏轼悄悄地进来,看着朝云的背影,不忍惊动她。他就这样望着她,心中升起了一种异样复杂的感觉。这么多年了,弗儿、小莲、闰之都相继离他而去,只有朝云还一直陪在他身边,默默为他操心解忧。想当初在杭州收养朝云时,她还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现在她跟着自己游宦奔波,耗去了整个青春韶华!杭州是朝云的家乡,这次回来还没到她家里去看看呢!苦于公务太忙,又是治疫,又是购粮,又要开河浚湖,一心只忙着外面,家里的事全靠她打理,给予她的关心太少了!但她从来没有半句怨言。想到这儿里,苏轼满心愧疚。
朝云忽然扭过头来,发觉先生就站在门边看自己,脸都红了,赶忙起身来为苏轼倒茶。苏轼满带歉意地说:“朝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来杭州大半年也没顾得上跟你好好谈谈,你不怪我吧?”
朝云嫣然一笑,将茶递到苏轼手里,说:“先生说哪里话。几乎天天见面,还用谈什么?”苏轼说:“你的老家在这里,这次回来你还没有回家看看呢。你看我成天在外,也忘了跟你提这事。”
朝云低着头说:“先生的心意,朝云领了。但自从进了先生家,先生家就是朝云的家。朝云父母早亡,亲族也已飘散,先生就不必费心了。”苏轼说:“不,朝云,我派人打听过了,你还有个叔叔在,要不就接过来一起住吧?”朝云激动地摆摆手说:“不不,先生,叔叔家境不错,不劳先生挂念。再说,那样也有损先生的名声。”
苏轼笑着说:“你想哪儿去了?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朝云红着脸说:“朝云就够连累先生了,怎能再麻烦先生为我分心。况且,叔叔家境还好。”苏轼意味深长地说:“朝云,我家在西蜀,游宦四方,这里连个亲戚也没有啊!”
朝云是聪明的。她听了苏轼的话,心中既感动又为难。感动的是先生对待自己如同亲人一般,这样的恩情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为难的是,她察觉到先生话中的意思了,也想起了夫人临终前的遗言。
苏轼微笑着说:“朝云,你跟着我受苦了。我来杭州,也是想见见你的族人,让他们来我们家里看看,也算是明媒正娶。”朝云热泪盈眶:“先生,朝云岂能不明白?先生的两位夫人,都是大家闺秀,朝云出身贫寒,先生待我如至亲骨肉,朝云只愿做先生身边的丫头,服侍先生就够了。”
苏轼激动地说:“出身贫寒怎么了?买来的丫头怎么了?你的天分,哪个名门闺秀能比?你是迨儿、过儿的老师,是我苏家的恩人。再说了,我苏某的心思,只有你最懂得。没有你,没有巢谷,没有表姑,黄州的日子我们能过来吗?况且闰之临终前托付我,我不能对不起你,我就是要明媒正娶。”
朝云潸然泪下,心中却无比幸福。她哽咽着说:“先生,我们已是夫妻,何必在乎名分?只要我能陪在先生身边,就足够了。”苏轼抓住朝云的手,感动得泪流满面。那支蜡烛也快要燃尽了,烛泪流淌,似乎也为之动情。
苏轼即刻向朝廷上奏说:杭州运河淤塞,漕运不便;西湖水草杂生,城内居民饮水困难,若不及时清除,二十年后西湖将不复存在。若整治西湖,既解决了杭州供水之用,灌溉稻田、造酒染丝等都会增加朝廷的税额。现欲开挖运河,疏浚西湖,预计清理淤泥水草两万五千方丈,约十一方里。总需人工二十万,每人工钱五十五文,加三升米,全部需花三万四千贯。并说已筹得一半饷银,请求朝廷拨付余下费用。
太皇太后召吕大防、刘挚进宫商议。吕大防说:“苏轼造福地方,体恤百姓,应予嘉奖。准许户部拨付。”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刘挚却不肯让苏轼就这么出了风头,启奏道:“整治西湖自是好事,可天下各州风景名胜不可胜数,若都向朝廷伸手索要巨款,朝廷焉能拨付得起呢?况且天下多灾,两浙灾害不断,再在西湖搞如此大工程,恐生天下之嫌。”
太皇太后不悦:“杭州乃我大宋钱粮重镇,西湖乃我大宋明珠,岂是其他州能比的?况且苏轼已筹款一半,即使朝廷全部拨付,也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若西湖没了水,杭州也就没了生命。商贾不行,农业不兴,丝绸何来?每年一百多万石的米粮又从何而来?就此办理吧!”刘挚没法,只得口称遵命。
茅山开河工地热火朝天,人欢马叫。天虽寒冷,兵卒与民夫们却干劲十足,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曾为饮水吃过不少苦头,与造福亲朋邻里、子孙后代比起来,这点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无数双粗壮的手臂挥舞着镐头扬起又落下,溅起一块块飞土碎石。挑土的民夫穿梭在工地上,扁担两头的筐子沉甸甸的,随着民夫的步伐一颤一颤的。工地一角,秦观带着几名随从依着图纸指挥工程进度。工地上各种号子、喊声和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
盐桥河很快就挖开了,又铺上了陶管引水。过去用的水管都是竹子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腐朽了。这次铺设的都是烧制的陶管,并铺设石板保护,这样既不会腐烂又不易被压坏。民夫都笑着说,就要能够喝上干净的西湖水了。
苏轼穿着便服在巢谷的陪同下来到工地视察。他问一个粗壮汉子:“年轻人,愿意开这条河吗?”汉子停下手头的活儿,抹了抹额角的汗:“愿意。我干这一冬,全家就能吃饱饭,若是待在家里,岂不挨饿嘛。”
苏轼继续问道:“一日给多少钱?”
汉子回答:“四十五个钱。”
苏轼一惊:“不是五十五个吗?”
汉子笑道:“哪里,四十五个。”
苏轼为之一怔,心想一定是监工私自克扣工钱。要知道,克扣工钱可不是一件小事。五代后周世宗修筑宫殿,巡视工地时发现民夫吃饭以瓦当碗,以木作勺,了解到官吏克扣工钱,就立即处死了主管官员。现在民夫为民兴利,却有无耻之徒从中贪污,真是罪不可赎!他急忙赶往挖河指挥所找河道曹成开利询问此事。
一座用苇席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成开利正在与几个属吏研究方案。见苏轼与巢谷进来,忙与众吏施礼。苏轼问道:“诸位辛苦了。民夫的工钱一天一给呢,还是十天一给呀?”
成开利答道:“十天一给。若一天一给,住工地的民夫不易保管,十天一给,歇息一日,可带钱回家。”苏轼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应该为他们想得细一些。足额发给吗?”成开利说:“未足额发给,每个民夫一天扣除十个钱。”
苏轼微露不悦之色:“却是为何?”成开利解释道:“大人,这十个钱是民夫的伙食,若凑在一起,可以吃饱,也能吃好;若每人自己支配,既吃不好,也吃不饱。有些民夫会为节省钱饿肚子。这样一来,体力下降,也不出活。等河道竣工了,人也就废了,甚至等不到竣工,就会累死在工地。大人一再告诫下官,要爱民如子。下官不得不为民夫的身体着想。等工程竣工,自然会足额发放,不敢有误。”
苏轼露出了微笑,满意地拍了拍成开利的肩膀:“这就对了。”
西湖的清淤除草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船工划船到湖中,捞起大片大片的葑草,掘起成堆的污泥,都堆在岸边。苏轼决定用挖出的淤泥水草在湖中修一条笔直的大堤,大堤之上栽两行柳树,建六座拱形的石桥、九个亭子,供人休息。这样既妥善安置了污泥杂草,又沟通了西湖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