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操微微一笑:“老尼岂敢。大人还是那样不拘小节。”苏轼说:“得罪,得罪。小节拘与不拘,苏某从不介意,只是怕大节有亏。”琴操赶忙询问:“怎么,苏大人……”苏轼说:“噢,不要误会。我时常深感惭愧,苏某五十有余,上不能致君尧舜,下不能保国安民,中不能心有所归。这,岂非大节有亏?”
琴操长吁了一口气:“原来这样。大人所说,乃人生之大者,也是人所不能解者。”苏轼略显无奈地说:“这些也就是与师傅说说,若是说于朝堂,又会让人侧目。”言罢哈哈一笑。
琴操开解道:“大人所言极是。但大人试想,一条长江大河,虽曲曲折折而不失浩浩荡荡,大起大落、大悲大欢、大磨大难,在所难免,但终究会奔流到海。顺乎其流吧,还有什么苦恼呢?”苏轼闻言,陡然一惊,顿觉身心豁然,如得解脱,急忙拱手称谢,礼毕而去。
苏轼已奏请朝廷拨付购粮款,但迟迟没有回音,心中有些焦急。这日,苏轼正在冷泉亭内批阅公文,忽见一老兵领着两个税吏押一老贡生过来。那老贡生背着两大包行李,吓得浑身发抖。老兵将老贡生的行李包打开,里面尽是绸布。行李包上写有封笺“送至东京竹竿巷苏子由宅中”,署名“苏轼”。老兵禀奏道:“税官押来一个盗用大人名号的偷税者,请大人处置。”
苏轼放笔起身,来到老者近前。
二税吏忙施礼道:“大人,这老贡生竟敢用大人的名号欺诈骗税。此事本应由小的处理,但他盗用大人之名,只好请大人亲自来审问了。”
苏轼摆摆手制止:“小声点儿,别吓坏了老贡生,”又和气可亲地问老贡生,“你说,你这么做是何缘由啊?”
老贡生战战兢兢地施礼道:“内翰大人,学生对不住您。学生叫吴味道,今年中了乡贡,为进京赶考,家乡的人送了学生两百匹绸子,给学生做赶考的盘缠。学生知道这一路来要被税吏抽税,到京城只怕就所剩无几了。学生知道,当今天下,名望最高而又最奖掖后进的,唯有苏内翰二昆仲了。即使败露,也知大人会原谅的。故出此下策,斗胆假借了大人的名衔。未料大人临镇杭州,事情败露,请求大人恕罪,我错矣!”说完就要下跪。
苏轼忙扶住吴味道,问:“可有贡生证明吗?”
吴味道连声说有,急忙从袖中掏出帖子,呈与苏轼。
苏轼验明他确实是贡生无疑,即命老兵揭下封缄,又提笔亲写了一个封条,上书“送至东京竹竿巷苏子由宅中”,署名具印,交老兵重新贴在行李包上。
苏轼犹觉未妥,又写了一封短信,连同贡生证明一起交还吴味道:“老先生,这回就是把你送到皇帝那里,也会平安无事的。去吧,祝你赶考高中。读书求取功名不易啊,老天爷也会帮你的。”
吴味道老泪纵横,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感激不已。苏轼连忙扶起,劝慰道:“老先生,这会折我寿的。你也是读书之人,不该给我行如此大礼呀!”吴味道说:“大人乃当今天下读书人的北斗,吴某一无名书生,实属正叩。况且,承蒙大人如此厚爱,我吴味道老而奋发,奔求功名,值啊!”言罢又叩谢而去。
这时秦观骑马匆匆奔来,翻身下马道:“先生,事情不好了!”
苏轼已猜到八九分了,忙问何事。秦观急促地说:“先生向朝廷中要的一百万缗购粮款,被新任的转运使王觌扣下了。他坚称米稻太贵,不予买储。”
苏轼怒拍几案:“愚蠢透顶!时下不买储稻谷,到明年,朝廷花十倍的钱也是枉然。时下,饥荒已见端倪,若不及时准备,就会饿死无数人!后果不堪设想。”秦观点头道:“王觌在朝,就专与你作对。此次任职两浙转运使,一定是其阴主刘挚的主意。是否马上奏请朝廷,立即责令王觌放款?”苏轼叹息良久,说:“我虽然是两浙路使兼知杭州,但按大宋律,无权管他。王觌直属户部管,也只好奏请朝廷了。”秦观说:“王觌后面有刘挚作阴主,必处处难为我们。救灾刻不容缓,而朝廷的官僚们心不在焉,麻木不仁,恐贻误购粮时机。”苏轼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即刻提笔铺纸,一面紧接着说:“少游,待我写好奏劄,你须快马至京城,急到朝廷催办此事。”秦观领命:“学生立即就动身。”
开封翰林学士院内,苏辙正与范纯仁一同办公。范纯仁说:“诗案又起了!蔡确被贬安州,赋诗十章。掌管汉阳军的吴处厚举报他讥讽朝廷。左司谏吴安持知道后,主张立即处罚蔡确。王岩叟也立马参了蔡确一本,太皇太后大怒,准备治他的罪。”苏辙惊问:“吴安持与蔡确原本不是朋友吗?”范纯仁笑道:“别提了。蔡确学诗赋还是吴安持教的。蔡确当宰相后,朝廷想重用吴安持,蔡确从中阻挠,二人结下了仇。这次蔡确被贬安州,正好在吴安持辖区之内。因为诗言而坐罪大臣,此风不能再开了,‘乌台诗案’就是个例子。”
苏辙一贯持重,对此颇感忧虑:“蔡确罪有应得,他大设冤狱,把许多无辜官员投入大牢,竟然把许多猪狗饭偷掺进沙土,使这些人生不如死,最后不得不违心认罪伏法,以此而论,即使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分。但是,因为蔡确而大兴问罪之风,再制造一个什么蔡党,恐怕就太过分了。元祐人掌权了,就全把熙丰人打下去,那以后如果熙丰党人再度执政,元祐党人又要被全打下去。这样一来,我大宋就处在了没完没了的党祸之中,大宋江山的根基就动摇了。”
范纯仁也点头道:“我所担心的就在于此啊!汉兴党祸,汉朝亡;唐起党祸阉人兴,唐朝亡。这样下去,恐非吉兆啊!”
秦观突然走了进来,向二人施礼。苏辙、范纯仁甚感惊讶,忙问:“少游,你怎么回来了?”秦观便把杭州遭受旱涝、粮荒严重的状况,以及受“大苏”先生差遣来汴京向朝廷告急的使命陈述了一遍。苏辙说:“我已听说了此事,朝廷不是已拨了一百万缗购粮款了吗?”秦观说:“可王觌不拨现钱又有何法?说是稻谷太贵。瞧着吧,眼下稻谷就开始涨价了,已经近九十钱一石,明年春末,二百钱一石也买不到。”
范纯仁愤愤不已:“这个王觌,混账!你找户部尚书韩忠彦了吗?”苏辙也问:“是啊,找到他了吗?”秦观沮丧地说:“找过了。他告诉我,恐怕写了信催促王觌也未必管用。”苏辙思忖了一下,说道:“如果那样,就直接奏明太皇太后。”范纯仁摆手示意:“你最好不要出面,刘挚,还有御史台的人都在紧紧盯着你和子瞻的一举一动呢。我想,子瞻会有办法的。”
秦观赶回杭州,拿着吕大防和韩忠彦的书信去见王觌,不料王觌仍不拨款。秦观气呼呼地回到府衙,把书信往案上一摔。
苏轼见此情景,心中早已明白。王觌在朝中有刘挚作阴主,这次出任两浙转运使,专为掣肘牵制自己而来,秦观就算拿着宰相书信,又能奈何?遂起身笑道:“少游,回来了。宰相和韩大人的书札没顶用,是吧?”他顺手从容地拿起茶壶,倒了一碗茶递给秦观:“孩子哭了抱给他娘。”
秦观接过茶,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苏轼:“抱给他娘?”
苏轼微微一笑:“王觌扣押购粮款,那就通知各州县官员找王觌要款。”
秦观恍然大悟,喜形于色:“对呀,我这就去!”茶水也顾不上喝,放下茶碗就跑出大堂。
各州县官员得知王觌擅自克扣购粮款,极为不满。他们潮水般地涌进两浙转运司,七嘴八舌地大声质问王觌,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往日庄严肃穆的大堂里人声嘈杂,挤满了花花绿绿的各色官袍,几十双黑压压的帽翅在抖动。几名大堂衙役自知难以阻挡这些义愤填膺的州县官员,只能站在一边,尴尬地看着王觌的脸色。
王觌在官场混迹几十年,大小场面也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这等阵势,不由得头皮发怵。他扫了一眼阶下的衙役们,心里暗暗地骂他们不中用。平时作威作福,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不行了呢?
他本来还想继续克扣粮款,可是这些州县官员群情激愤。这个说:“你要逼百姓造反吗?”那个说:“王大人,拨不拨款吧?说!”还有的干脆扔下一句:“让百姓们来找你要粮!你自负其责,咱们走!”
这一句掷地有声,非同小可。王觌暗暗思量:今天几十名州县官员自己尚且难以招架,如果成千上万的百姓涌来要粮,自己如何担待得起?现在千钧一发,由不得自己不拨了。想到这里,他只能无奈地跺足喊道:“回来!我现在就拨!”
王觌本想借克扣购粮款一事为难苏轼,不料找上门来的州县官员把自家的门槛都踏破了。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一屁股瘫坐在座椅上。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心中又开始盘算新的计划。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王觌克扣购粮款的事很快连朝廷都知晓了。延和殿早朝,太皇太后端坐于殿上,她扫了一眼殿下,见吕大防、范纯仁、苏辙、刘挚、王岩叟等大臣手执笏板,恭恭敬敬地站在阶下,便问道:“列位卿家,今日有何本奏啊?”
范纯仁出班奏道:“启禀太皇太后,杭州太守苏轼以购粮款稳定谷价,救济饥馑,平息民怨,应论功行赏。”
范纯仁脸庞瘦削,长期的案牍劳形使他看上去略显憔悴。高太皇太后赞许地点点头:“苏轼不负哀家厚望,爱民宣仁,当赏。”
范纯仁话锋一转:“太皇太后,但两浙转运使王觌私自克扣户部一百万缗购粮款,声称稻谷太贵,延缓不拨,贻误购粮,一度使民怨甚炽。伏请圣慈予以惩办。”
太皇太后面露愠色:“岂能以稻谷太贵为由,而置百姓饿殍载道于不顾,这与我朝爱民宣仁之本实在背道逆行,王觌当予惩办。”
如果王觌被惩办,刘挚苦心安插到苏轼身边的钉子就被拔掉了。他见势不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出班奏道:“太皇太后,据臣所知,王觌身为管理漕运的转运使,善为朝廷理财,以今日粮价购粮,购一斗米就赔十文钱,总共加起来朝廷须赔十万缗还不止。故王觌延缓不拨粮款,是为朝廷息钱,可算尽职守责,不当论罪啊!”
太后低头思量,沉吟未决。
王岩叟见太后迟疑不决,自己再不出手,王觌怕有丢官之虞。他赶紧出班支持刘挚。
太皇太后见两种意见势均力敌,也不好驳斥刘挚、王岩叟,于是做出裁定:鉴于王觌克扣购粮款,难辞其咎,罚俸半年。
刘挚从袖筒掏出手巾,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刚才不知不觉,汗水竟然湿透了衣襟。他心中不由得暗骂王觌办事不力,掣肘苏轼不成,还害得自己在朝堂之上费尽口舌,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