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宗,你知道不知道徐世水那孩子怎么样了?”我问。
“操!也真巧!这些年也没他家人信息了。前一段时间,我开着三轮车四处转村收大姜,结果到他村去了,碰见了徐世水他大哥,才知道当年王欣颖在医院生下孩子后,直接由他奶奶抱回家,王欣颖出院就回了他娘家。孩子由他奶奶抚养大,初中毕业后考上高中因为家里交不起学费就辍学了,先干了一年多建筑,现在他乡镇的一家超市干杂活。”
放下电话,斜倚梧桐,我呆呆的老长时间,无语!真的无语!
18年风雨,孩子18岁了,竟然高中都上不起,辍学在家。我后悔,我只想这孩子管什么用,我为什么不在初中毕业时就联系这孩子?如今纵有千种理由,万多借口,也无法弥补自己的失误。也确实,当孩子初中毕业时,我刚考上博士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家里又是一团乱糟糟,可不管怎么说,现实在这里,我究竟怎么办?我能为孩子做点什么?
我不知道,我找不出答案,想不出办法,我只有伤感无限,只有愁绪万千。
“张主席,你好!我是涵穹,我有件事想求你,你看能不能帮忙?”无奈之下,我找到了自己原来在高密工作的老领导县委副书记张良忠,以后又调至安丘干政协主席。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
“涵穹,这样的孩子难办啊!初中毕业怎么找工作?要不我建议,你先找孩子家里人商量去当兵怎么样?不管怎么着,先让他到外面去锻炼几年再说。”张良忠说。
“行,谢谢张主席!我和他家人商量再找你。”我说。
“行,只要他家人同意,到时我找武装部腾出个指标来就行了。”张良忠慨然相允。
很奇怪,临走前,回老家在安丘汽车站竟然碰到了儿时的伙伴王聚华。我一怔,我还是认出了是她。
她瘦瘦的,倒是苗条但不再婀娜,面色有点干枯,眼睛再也不是儿时那一汪清水顾盼眉飞。
“怎么是你?这又多少年没见了?”我还是尴尬而紧张,能够见到儿时的朋友太惊奇了。
“哎,是啊,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你都干些什么了?”她很拘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似羞非羞。
“忙,这些年瞎忙。你呢?”我突然感到没的说,或许情感人生复杂的经历由于仓促打不开宣泄的闸门。
“我初中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在我爸工作的乡镇干了几年营业员,然后跟着我爸转正在安丘水箱厂当了工人,一直到这。”她倒是很简单讲了她简单的这么多年。
“我么,从你那以后,继续上学,高中、大学、研究生、博士,也就如此。”我没法多说。
“那你多好啊!回想起在庄头村上初中的时候很美好,可惜那时教学不好把我们都耽误了。我真羡慕你,我初中毕业,你都博士了。”她说。
“一样,一样,都很辛苦,说不定还不如你幸福。我要回老家了。”我不想再多说。
临走了,我一定要看看高中同学李夏雪是什么样子,虽然她曾经给我写了绝书——“我本将心放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但我还是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可我没想到,命运捉弄让我该着在临走前见到她,我在潍坊的菜市场碰见了她。
“老爸,我想吃葡萄,你到了潍坊给我买,要那个‘黑玫瑰’,甜的。”从老家回来,芠修缠着说。
“你这葡萄多少钱?”我问一个低头称葡萄的妇女。
“三块五。”那妇女头都没抬。
我怔住了,声音好熟悉,好熟悉的声音。声音虽然带着苍老但内质的那种甜甜的少女般的东西还是只有我能听出来,我努力在尘封的记忆中搜寻着这熟悉的声音。
“这葡萄多少钱?”我又问。其实,当我问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可怎么打开这尴尬的场面呢?我只能再一遍问葡萄的价格。
“三……”那妇女这次不耐烦地抬起头。她也怔住了,17年没见面了,可那么刻骨铭心的相处,即使多少年过去是不会忘记的。她还是留着一个圆圆的绿白菜式的发型,显得很是成熟和有魅力。一身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农家衣服,粘着片片葡萄叶子,估计是怕卖葡萄弄脏了衣服也不换新的,哪像是在二中复读时,她去找我穿一身蝴蝶斑清凉裙子,上身鼓鼓的胸部露着白嫩的脖颈。
她看着我,带着局促不安,身子轻轻地晃着,慌乱地用手摘着身上的葡萄残叶。
“你不是说学了医学专科吗?”好久,我才问。
“拿是拿到了,可考不上职业资格证,聘了几家单位都不要。你大学毕业时,我去找你,没想到你已经早走了,以后听说你在卫生局工作过,我想找你帮忙也找不到,再以后听说你去了高密就更遥远了。最后没办法在潍坊找了一个随便结婚,已经十多年在家当家庭主妇了。”她含羞说,“十几年没你信了,听说你干得不错,我知道当年考上大学的同学你们每年都聚一聚。”
“也就是这样,一言难尽辛酸泪。真的不咋地,也吃了些苦头。”没几句,我的心里堵得难受,真想当着她的面把自己的酸甜苦辣咸全瓢泼大雨倒出来,我揉了揉自己涩涩的眼睛,强忍着心里酸酸的东西。
“真的不咋地,就是忙忙碌碌。今年博士才毕业。12月份移民加拿大,很快就要走了。”我酸酸地重复着。我后悔,早知我今天被人家像兔子撵着四处奔跑东躲西藏和死一般闹得我一生不得安宁的坟墓婚姻,我当初只要那么简单地戳开那薄薄的一层窗纸,稍微理解一下她的那份纯真,或稍微放慢奔跑的步子让她跟上来,从此高中时的两个黏黏胶就可以挽手甜蜜地过着在歪脖子树上耷拉着腿心游万仞放飞心情的生活。早知我今天到这般地步,我和她走到一起,她即使没有工作,我能养活她,我只要到家能吃上热汤热饭,不再看到一个“老虎”那样的老态龙钟躺在床上和一屋零乱的垃圾场,只希望我吃完饭清茶一杯,在“惜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们共同探讨着古典文学和美好的高中生活,共同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而恪守彼此的一份宁静情感……
人生就那么几步,只可惜我迈错了一步,这一步错误的婚姻,再也无法挽回过去本来可简单而得的无限美好。
“你老公怎么样了?孩子呢?”我问。
“早就不开车了,也挣不着钱,在家里呆了一年多了。倒是靠我卖点杂货水果养家糊口。除了儿子,以后又要了个‘小棉袄’(女儿)。”提及自己的孩子,我看她眼里放着亮光,或许,对她来说,现在孩子是最骄傲的了。
“以后呢?就靠这样过日子?”我问。
“唉!我也不知道。当初就怪我没考上大学,就这命!”她发恨把一个空葡萄篓子提起来又摔到了一边。
“你快忙活吧,我走了。如果有时间,我请你吃饭。”我说。我真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几年没喝酒了,我就想放肆自己,茫茫人海中总还是有自己的知己,大喝大哭把自己发泄。
“不行了,我这水果摊还忙着,还得回家照顾孩子,一会儿他爸还要给我送饭来。”她说。
“好,你忙吧,我走了。”我重复说。
“哎,别走,给你装点葡萄。咱们安丘的‘黑玫瑰’,甜着哩!”她招呼我,一手拿起一个大袋子往里装。
“别装,别装,我走了。”我慌不迭地混进了人群。“黑玫瑰”是很甜,可见到了李夏雪,我酸酸的。命运怎么如此捉弄我。
“芠修,国庆节你在家和你妈好好呆着,我回老家和你爷爷奶奶住几天。走时我来接你。”本来国庆节是不愿意回来的,可一想到快要走了,还是尽量找机会和老父亲老母亲多呆一会儿。期间,我不动声色地忙活着一切。本科生的“卫生管理”“医院管理”,研究生的“科研设计”“卫生政策学”有条不紊地照常上课,2006级一个卫生管理班“英语大赛——MyShow”、入党积极分子的党员发展也搞得热火朝天。说实话,看着我带的这个班,一个个生龙活虎、意气风发,我在他们身上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真想和他们永远待下去,可不得不走啊!暗地里,考雅思、申请私人护照、办签证、筹集移民押金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暗夜中、梦魇里,我常常惊醒,如同一个天涯亡命之徒,总感觉背后有一双幽幽深不可测的眼睛在盯着我,常常爆出与土匪搏斗的场面,被三个土匪暴打和亮出刀子对着我的场面。她爷常常在梦中赶着马车无奈地衔着旱烟卷从打斗的场面前叹泪走过。暗夜中、梦魇里,我常常悲愤地想起爷爷、父亲的逃亡路,我的逃亡路,我的无休止的精神折磨之路。我常常被这种无形的折磨,想生活无望而放弃生活的希望而寻找自我安慰躲避现实的路子,只要把父母安心送走,孩子长大了,没有后顾之忧,自己遁世隐匿,我就不信“老虎”能找到!
“行,老爸,玩几天就回去,回来也没意思!”芠修说。
“怎么没意思?多和你妈呆几天。”我训斥道。孩子哪知道这一走就不知道几年。
我要走了,古槐断枝下,瑟瑟秋风零落簌簌落叶飘在母亲凌乱的白发上,她拄着拐杖,努力睁大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她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和她说了,她也弄不清,只是告诉她,我要出远门了。
“这要什么时候再回来呢?”老父亲抹着眼泪。
西风断魂,天涯离人。我无语多说,只是仰望天空,断雁孤飞,空叫降媚,眷恋故乡的一切。
“娘,你们回吧。”走出老远,还看见老母亲断臂拄杖,弯腰前行,费力地追着我。
“娘,回去吧,我很快回来的。”我忍不住又回来安慰她。
“芠修,给你妈打个电话,就说我们去澳大利亚了。”我不能说去加拿大。它当年带着土匪对我连踢带打时,不是威胁我“拿30万把我追杀回来吗”?我操她娘,来追吧!
“没事,妈妈,我们几年后还会回来的。”芠修安慰她。我能听见“老虎”在那边哭。对她是突然,太突然;对她是打击,太大的打击!这苦酒谁来酿的?谁来喝?我知道,我不知道。
在走之前,我不动声色没有露出任何迹象,我知道,一旦让她知道我的去向,我可能还是走不了,至少孩子带不走,我绝不会让孩子跟着她在这种状态下生活。
2006年12月25日,前往渥太华的巨大的波音777缓缓滑行,伴随着一颗踯躅难以名状的心轰鸣飞天,我要在天上度过这不平凡的平安夜,也不知流亡国外能否躲过“老虎”的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