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亲爱的降媚山!沿着干涸的水沟向上,便是“东泉子”,几个中年人在井边排队担水。由于干涸,必须要顺井壁下去,用瓢一勺一勺地舀进桶里,桶满后,人再上来,用带钩子的绳子将水桶拔上来。水虽少仍然清冽甘甜,故家中来客或悠闲喝茶的人还是宁愿大老远跑路来挑水喝,也不愿意喝那驴马骡猪牛粪和着的地表浅水。站在光滑的井壁,我回忆着儿时的那泉水樱唇微起,含珠吐玉,如轻拢慢捻的琵琶,娇羞无比的桃花,蜿蜒着静静的村庄,流过老槐树下我的门前,如同多年的过去,流着一个大家族的复杂和我风雨中的呐喊和奋斗。沿山路而上,山顶郁郁葱葱,苍苍横翠。那柞树、那槐树耐旱耐寒,多年与大自然相抗争,多少年了,树还是那么粗那么高。站在山顶,眺望使狗河,看不到白色的玉带了,我只能想象她那儿时唯美的澄练和老爷爷笔下的“鸡犬静宁而卧,村庄恬然而度”,以及那洪应明笔下“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朗境悬空,静躁两不相干”的美丽意境。
山风呼啸,沿着环山路迤逦而下,路边不时蹦出野兔,一溜烟撒丫子跑去,不由使我回想起儿时月光皎洁的晚上,听着邻居爷爷讲着降媚山上大白兔的故事。山上有一只大白兔,到了晚上就出来觅食,只要谁抓住它,那就是一只大元宝,惹得天真的我好几次趁着夜晚爬上降媚山,躲在破窑里,悄悄地等着大白兔出来。路边的枣树傲然直立着,挂着长长的大红枣,那灌木乱生的野酸枣树,红的白的,满树嘀里嘟噜,几个山野孩子正和我儿时一样攀援着采摘。沿路桃林片片,点缀着山野的生气。山南坡还住了一对老夫妇,旷野孤棚,炊烟一柱,是儿子不孝,被赶到了坡下,自己在山坡上开垦了几亩田地。儿时的南沙沟子也没有了潺潺流水,一片干巴,沟两边记得以前全是密密麻麻的槐树,五月槐花香沁人心脾,如今树被伐掉成了农民种大姜的田地,而沟岸上,则挖成了一个个姜井,山高水低,正是挖姜井的好地方。
回到家,已是傍晚,老父亲在村办鸡场烧锅炉还没回来,只有母亲弯着腰在院子里做饭。柴草有点湿,她用火柴点着,不得不对着柴草吸气吹气,缕缕青烟冒着,母亲头上戴着烟灰,老花的眼睛被呛得留着泪。有液化气,她一直舍不得用,一罐气用到年底,年轻时候没的吃没的烧,母亲那时除了跟着生产队上工,就是上坡“倒地瓜”,使狗河边用长长的耙子搂树叶子做柴火。多年了,穷怕了,即使早已告别缺柴火的年代,她老人家仍然重复着她那多年重复的机械手艺——拾柴火。
“娘,你这是干啥?你用液化气不就行了,还这么昂烟把火的(这么受罪的烧火)?”
“闲着也是闲着,弄些柴火在外边也瞎(烂)了,我拾回来烧火做饭不正好。”母亲抬起头,一看是我,岁月风蚀的眼睛充满慈祥。她一手拿起拐杖,想弯腰起来,但无可奈何。多年的劳累和骨质疏松,使她的腰已经无法直起来了。
“别动了,别动了,你坐板凳上。”我赶紧把她扶好,生怕她跌倒。
“不用啊,我活动着还强,不活动,这早上起来穿衣服就得一个小时,动弹不动啊!这根噶旁(胳膊)自从断了不管用了,这活着也是受罪啊!”母亲拄着拐杖,眯缝着眼,眼睛想睁也睁不大。我一阵心酸,母亲这样身体,我怎么走?这混蛋“老虎”!逼着我出国奔走。
“俺叔?”我对着她耳朵大吼。
“恩叔?去鸡场了。我这不在给他做饭,干坶(一会儿)就回来了。”母亲要腾出一手来向锅子里放干粮,箅子上放着半碗黑糊糊的茄子炖咸鱼。
“别动!别动!我来!”我赶紧接过饭来放好,老父亲骑着三轮车回来了。
“我要带芠修出去了,这一走就得几年,也不敢说几年。”我拿起老母亲擀的饼子,夹了块咸鱼,“我走了,有什么事,涵逸和我姐姐多照顾。也不好说,说不定一年回来一趟。就是在国内,我不也就是半年回家一趟吗?”我怕老父亲接受不了,反复地解释着。
“你带孩子走了,芠修他妈怎么办?她肯定来闹。”父亲说,“你知道我担心啥?我担心的是她孩子没有了,没有指望了,上咱家来想不开自杀了怎么办?她娘家不来闹吗?只要没离婚就是老李家的人,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啊!多少闹得没法收拾!你看咱庄李孟德家不就是个例子,老婆死了,娘家来闹,连下葬都不让葬,尸体就放在院子里,难为人啊!”老父亲拿起一个饼子,用黑糊糊的筷子夹起一块黑糊糊的茄子咸鱼。
“你担心啥?我只要不和她离婚,她就不敢闹,她凭什么闹?有意思吗?不用担心,你们在家里好好呆着,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说。
“你什么时候走?”老父亲问。
“还早!刚办手续里唆就得好几个月。”我说着,又拿起一个老母亲烙的饼子。
“我的意思是说,你临走前,咱最好去趟东北你姐姐那里,了却我一辈子这桩心事。不然的话,等你回来还不一定怎么着,说不定那时我都死了,难说!你姐姐走时2岁,算起来今年都57岁了。你大爷不知身首何处?你姐姐这些年见不上,这过的什么日子啊?”父亲感叹着。
“我也想啊,可就是弄不到我姐姐地址啊,你再想想办法。哎,你不是说,川里院有我姐姐一个姨吗?她总能知道啊!我今天正好没事,咱俩干脆现在就去看看,说不定能搞到我姐姐地址。”我说。
川里院离我村并不远,大约40多公里,就是路不好走,几乎是沿着父亲年轻时给四叔送粮食的那条蜿蜒山路。好一个川里院,一点都不川!凹凹凸凸,捷达车艰难地爬着。我几乎在一档上慢慢爬行。
“前几天我去看我四叔了,没有变化,还是那样。我就是觉着四叔这样也是一辈子,不会说话,没有个老伴,孤苦伶仃,我曾经想怎么在县城给我四叔弄套房子,给他找个老伴,让他这一生过上几天像人一样的日子,可不好做,谁还嫁给一个快70岁的哑巴老头!”车子慢吞吞爬着时,倒成了我和老父亲聊天的好时候。
“算了吧!这事不可能。你四叔一辈子就这样了。等他死了在麻风村抓个窝子就地埋了算了。丧事回秦戈庄都难啊!”老父亲说。
“我这次去看他眼睛红得厉害,身体是不如以前了。”我把车窗摇下来,看着对面山上蜿蜒低矮的长城,这应当就是当年大爷战斗过的城顶山了。
“麻风病人眼就是那样,你看他那会计不仅眼是那个样子,他那手都是马爪。其实你四叔要是不说,从外表也看不出来。一辈子就这样了。”父亲说。
姐姐的姨家很好找。父亲以前来过一次,人家死活不说,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川里院无川,名副其实。整个山村坐落在山的平地上,山上栽满了樱桃树,棵棵虽然不高,却成了山上一道靓丽的风景,如春天穿着裙子的小姑娘,给大山里面的人家带来无限生机和商机。走在村内,这是我见过最有特色的一个村子,家家户户院墙和房屋几乎都是用山上天然石头板砌成。其实这村名曰“黄石板坡”才对。
“大兄弟,这么大老远你来了,快进屋里坐。”我和父亲把捎带的两箱子牛奶放下。我打量四周,房子虽然是石板砌成,但里面很宽绰整齐。炕上一个老头像风箱一样喘着,是姨父,也曾干过国民党,再也找不到当年端着“花机关”冲锋陷阵那威风样子了。
“大兄弟,喝水。还是为孩子那事吧?你就别费那个事了,这些年过去了,她要想你们,早回来认亲了。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这事,可我们真不知道她地址,知道的话早告诉你了,还用这么远翻山越岭跑过来。”姨看起来有60多岁,很有精神,快嘴快语。上来就先把父亲的来意堵住了。
“大姐姐,是这样,孩子正好来家,也想打听一下,想抽时间去看他姐姐,这不就来了。你怎么给个电话或地址。自从俺嫂子没有了,这些年她就不和你联系?”父亲前年曾到大娘改嫁后的王十里打听,可大娘已经去世,更是无人所知了。
“不联系了,自从志远她娘没有了,这孩子就没和我联系,人家在那里扎根落户了,也就不想老家了。再说老家都没人了,她还能想着我这姨?我也想着孩子,可没地址了。”姨看起来说得很实在。
“大姐姐,你好好想一想。大哥,你病怎么样了?”父亲端起茶水吹着热气。他用眼一直看着炕上的老头。姨拿起炕边的一个鞋底纳起来。
“就——这——样——子——了,还——真——不——如——死——了——呢。”老头摆摆手示意。
“姨,我姐姐长得什么样子?”我没话找话。
“不高,长得和你二姑差不多。圆脸蛋,脸有点黑。”姨说。
“走吧,我还有事。”看实在套不出什么东西来,我说。
“我估计那老婆子知道。我一直想问她老头子,可你姐姐她姨就是不离开。”父亲路上说。
“算了,等我想办法。既然人家不说,我们也别自作多情讨没趣。快走吧,天要下雨了。”我感到浑身粘得衣服拉不动。
到家走进老宅子,我拿起一把铁锨,从窗户前的老楸树下挖了一包土。故土难离,我真想把这偌大的院子改成自己的文化研究所,实现大爷“仓三易斋”的梦想,实现自己的梦想。可现在还是要离开了。摸着和我同龄的老楸树,站在自己过去推过的石磨前,看着从奶奶就推过的石磨,想那月黑风高夜,奶奶和父亲刚推完磨,还没来得及收“糊子”,就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被翻墙而进的大爷牵手“大搬家”,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大流亡生活……
另一颗楸树边,儿时装粮食和乱七八糟的囤还在,只是多了沧桑。暮色中的老梧桐,在细雨中“吧嗒吧嗒”滴着离愁。一个“节柳鬼”慢吞吞地从地下小孔中爬出,眼睛还顶着新鲜的泥土,根本没理我这个主人,悠哉地爬过湿地,留下细而轻的痕迹,如风掠过残雪,然后顾自沿着梧桐爬着追求自己的涅。我蹲下身来,看着它爬着,像是爬过我的经历,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往事的感伤如同暴雨来临的浓云,越积越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越来越想徐世水那孩子。
几经周折,我找到了高中同学宋守宗。